金志敏丨所谓诗意地栖息(三)
第二天有同事同学或同好来祝贺我了。有几位几次夜晚带我一路沿着塘河漫步到拱瑞山、筼筜桥那探讨人生、命运、时代脉搏的,比如后来担任过瑞安市教育局长的叶耀国、担任过瑞安市二轻局长的余成鸿与陈尧弟(笔名姚迪),也都为我高兴。他们都比我年纪大一些,也都比我写得好。我印象中,叶耀国翻字典那速度真是没讲的。一次我写凳字时,觉得既然是木头做的,肯定是木字底,他说是几字底,一下就帮你翻到现代汉语字典228页。虽然我佩服得不得了,但我还强词夺理繁体字是有木字边的;余成鸿心气比较高,能说能写,基本上一路上都是听他在高谈阔论,他写的也都是与政治形势搭边的诗歌,风格有点像北岛、江河等;陈尧弟是比较稳重的那种人,斯斯文文,写那种感情细腻的小诗,风格特别清新;我比他们小好几岁,基本上属于一言不发的跟屁虫;其实我当时写诗还有一个原因一直说不出口,觉得写诗省力,不用写长篇大论那么辛苦,几十个字就马马乎乎对付过去了。后来梨花体风行神州大地,想想就后悔,怎么当时就没耐心坚持下去,说不定也能闹个一级的当当,你可知坚持就是胜利呀。二十多年没见了,也不知道他们是否记得那段时光。忘记了也没关系,在此表示敬意。
当时有位叫陈再者的邻居大大为我出了个主意,到瑞安找县委书记换个适当的工作去。我竟初生牛犊不怕虎,第二天下午果真带上这证书、一捆诗歌和15岁时在瑞安《玉海》杂志上发表的一首诗《我的家乡美如画》,到瑞安找县委书记去了。
那时县委大院在城关镇车前街瑞安中学边上,很优雅的一个所在,丹桂飘香,环境幽静。书记叫张桂生,是个非常和气的人。当时正在开常委会,听到有人通报,有个小年轻在温州得了个奖,希望换个适当的工作,于是出来见了一面,还让县委报道组的郑少康老师接待我。郑老师问我是谁,我说我是金志敏。我以为自己名气会很大,他应该知道的。谁知道他完全不晓得的,真让我失落不是。听了我的自我介绍后,他拿了证书和诗一捆,到里面汇报去了。
张桂生书记也出来了,告诉我说,目前一时还没办法安排合适的工作。如果有兴趣,能否先到县文化馆报个名。因为有考虑准备在那门前开个书亭,如果愿意的话就先在书亭上班,以后有机会再挪一挪。我想,我很有名堂的一个诗人嘛,怎么可以书亭卖书?虽有司马相如当垆卖酒在先,那是他有卓文君作伴。我只差一点就要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售书人。告别了张书记和郑少康,说回家考虑再回复,之后这事就不了了之了。
几年后我考到报社工作,有位陆远老师天天见了我就喊我文学青年,可能是见我比较文绉绉书生气?那时我体重才99斤,维持了二十来年,风也吹了去的一般。可惜当时一直没有女性向我请教减肥的秘笈,现在可以公诸于众了,就是叫诗给害的,开个玩笑。他称我文学青年,我不置可否,也一直想不明白,后来才知道陆远老师他自己当年就是个文学青年,诗歌写写小提琴拉拉的,可能有共性也未可知?往往自己在乎的怕人说的事,喜欢套在别人头上哈。这叫己所不欲,偏施于人。现在“文学青年”基本上是臭谁的时候,搬出来当重磅炸弹用的,或者自嘲,效果也很好,效果相当于地对空导弹。比如说谁“你是文学青年,你们一家都是文学青年”,效果与“你是国足的,你们一家都是国足的”相差无几。本来相当高雅滴诗歌也从所谓的殿堂很现实地堕到了民间,进入房地产商的房产推介手册和清风牌面纸包装盒上了。
写诗的时代和诗一般风雅的时代啊,那可是全民皆诗的年代,多么辉煌多么灿烂。我后来才知道张桂生书记自己就是位诗人,他退休后回到温州就把他所在的住宅小区做成了一个诗歌的天地,楼梯过道全都挂满了诗歌书法。所以他会如此善待一个想写诗的我。8月初,我看见了张桂生老师在7月30日去世的讣告,唏嘘,默哀。
青春的岁月就是诗。我记得我有个姐姐平时都从来不读诗的,有一次从我的书架子上拿下中外现代爱情诗歌选,才几天就背会了许多首诗。当时我就想她是不恋爱了,果然得证。可见人在谈情说爱时,都很自然会变得浪漫起来的。
诗歌既然是浪漫的就是不现实的,所以我想靠诗歌找好工作或者说出人头地的梦想也从此告一段落。后来有一段时间当然还在不断地写诗,哈哈,儿子他妈就是这样拐骗到手的。我是彻头彻尾的机会主义者,娶到手以后我就不再写诗。现在我儿子也开始对诗歌产生兴趣,得出的信息就是他有些成熟了。看来以后娶老婆什么的不用我们多操心的了。
而我在工作之外,已经很久不再有读诗的欲望,更不要说亲手去写诗。生活的重轭沉甸甸地套在我的肩膀上,使我的颈椎和腰椎开始佝偻变形。有段时间脖子酸痛难忍,我到温医附二院骨科求医,躺在牵引床上,百无聊赖间,发现邻床有一位皮肤黝黑的病人,戴着啤酒瓶底子那么厚的眼镜,在捧读一本书。我瞄了一下封面,那明显是一本诗集嘛,而且是一本我认识的人的新作。书名我就不在这里公开了,避免那位知道后很有可能骄傲起来。我的性格决定了我轻易不能让人得逞,我可不想让他过于得意忘形,这不利于身体健康嘿嘿。
几句对话之后,我开始旁敲侧击打听他是做什么工作的。他一直王顾左右而言他。在平时的采访中,我一般都能凭借外表,相对准确地判断出一个人的基本情况。但是他手上的诗集,使我失去了准头。推手许久,我终于了解到,他是温州某郊县人氏,在市区做装潢木工手艺,业余时间在寺庙里做灵姑桶,以他对人类灵魂的洞察力,他完全可以胜任这项事业。他的烟瘾可以用巨大二字来前缀,他说一天可以吸掉四包烟,他的牙齿所剩无几,原来应该属于或白或黄色牙齿的位置,已被墨色黑洞代替,我在心里想,他做木工生活时,如果拔一支烟塞进牙洞去,完全不用担心吸多了嘴唇干燥。可能见我白白胖胖,肥得像是一个文化人,他不愿轻易暴露他的情况,我看出这是一个外表粗糙内心敏感的人,而且物欲相当强烈,他在小心谨慎地保护着他的自尊心。了解到他的大致底细以后,我们就开始相互炫耀吹嘘,也许这就是非成功男人的虚荣心在作祟。虽然对面这个人,有可能一转眼一辈子不再相见,但我们还是分秒必争,纷纷搬出重磅武器,因为我们决定,绝不可以放过如此大好机会。
我们略带自嘲地一件一件摆出光荣的奋斗史,小心翼翼地维护着自己和对方的自尊心,就像两个老练优秀的探戈舞者,维持着彼此之间的平衡和界线,既能避免伤害到对方,又让自己立于不败之地。其间微妙的心理活动过程,就和央视春晚小品中表现的那样,用一张一张名片彼此压倒对方能够打出的地位。
谈到我们的高考成绩,谈到我们的家庭子女教育情况,甚至谈到我们各自对父母的厚葬薄养以及遗憾。俗话说缺啥补啥,腿痛炖猪脚,视力弱吃猪眼。我们瞄准对方的薄弱环节用勾拳进行攻击,又巧妙地用弹腿保护自己的弱点。相比较之下,我那时相对稳定的工作似乎略胜一筹,而他比较遗憾的是,连退休保险都没准备好,眼看再过几年就到退休年龄了。
忽然,他飞快地瞟了我一眼,看我似乎脸有得色,他似有不忍,又像是在下最后的决心。在沉默了几分钟后,他终于艰难地吐露,其实我是一个诗人,我出过三本诗集。
我的星星眼彻底暴露我的崇敬,您赢了。
自此以后,我都称他为您,用上了敬语。
作者简介:
金志敏,温州人,媒体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