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璧故事】巧云姐

巧 云 姐

文/抱璞斋主

1954年,我上二年级。那时我们是灵南区,区政府在苏圩庄。灵南乡乡公所就在我们邵庄中间的沈姓房子内,这沈家是有钱的大户,一米五六宽的大门,我们称沈家为大门。

乡公所里那个乡长姓苗,叫苗元胜,来安县人,三十一二岁,不到一米六矮瘦的个儿,一对眯缝眼,说话蛮腔蛮调的,一般人听不懂。沈妈和巧云姐给乡公所做饭,管吃,沈妈每月工钱三元,巧云姐五元,沈妈家就在乡公所东边隔壁,她住在家里,巧云是陈庄人,她住在乡公所西偏房两间灶间南边的一间单间,她十八岁了,高小毕业,由于父亲去世早,妈妈带着他和弟弟俩,日子很艰难,无法继续上中学,只好休学。她留着大分头,苹果似的脸儿,一对会说话的酒窝儿,柳叶眉下,两只水灵灵的大眼睛,双眼皮更衬美了她的俊脸盘,秀美的鼻梁下,一张小嘴,那嘴唇红润润的,不修饰妆扮,也十分的俊俏,黑色的裤子,海蓝色的青年学生装,猛一看,倒像个小伙子。

沈妈五十来岁,她和我奶奶相处很好,没事时,经常带着巧云姐到我家拉家常。我比巧云姐小四岁,每次见到她,她都让我喊她姐姐。那时,老百姓家里都很穷,一般晚上不做饭。她和沈妈晚上来我家串门,口袋里总是装着大馍、包子什么的,有时还带炒花生、糖果等,她们让我和奶奶一起吃。

有一天晚上,我在煤油灯下学习,冬天的晚八点左右,也算很晚了,我饿的肚子咕咕叫,去巧云姐那!我一闪念真的跑了去。一到灶间,看到沈妈和巧云姐正在洗红薯、切菜……“哟,大喜客,你好几天没来了!”巧云姐说。我不好意思,腼腆地拧着袄襟儿。“有事吗?”沈妈问。“他能有什么事,想必是饿了呗”,巧云姐说。然后她翻捣馍筐,拿出半个大馍,一个咸鸭蛋,说:“就这些了,对胡着吧!”我很感动,心里想:巧云姐要是我的亲姐姐,那该多好!

有几件事,我对巧云姐的印象非常深刻。她的字写得很工整,每到午秋二季,她都参加造串,这是土话,就是造表,统计各家的土地亩数,计算分摊各户的公粮,一庄一张总表,一村合计成一张总表,最后一乡合计一个总数,这要对上区里给的总任务。每户还有个小表,这要通知到各户,到时催缴公粮,这些公粮就是国家的收入。要好多人来做,一庄一个,那时识字的人不多,一般高小毕业生就不错了。我祖父解放前是私塾教师,我小爷跟他念过书,念到什么《论语》、《孟子》的,每到造串时,我小爷也去。小爷比巧云姐大四岁,他俩很要好。

有一次,乡里抓来个罗麻子,二十七八岁,说是挖路,破坏桥梁被抓来的。苗乡长对他大吼,说是要送他去蹲大牢。罗麻子被绑着,拴在大门鼻上。苗乡长在堂屋开村干部会,巧云姐小声问罗麻子:“犯什么事?”罗麻子说:“家里没柴火烧锅,我在那桥边的路上刨巴根草晒干烧锅,那煊土又被我拉去垫场了,路上弄了个大洼子……,唉!这就抓来了。”“刨巴根可以,可你怎么又……”巧云说道。

散会了,中午吃饭时,巧云姐劝说苗乡长:“罗麻子和老妈娘俩过日子,你送他蹲大牢,他妈怎么办?”“他没媳妇?”庙乡长问。“他满脸麻子,家里又穷,谁个跟他!”巧云说。苗乡长沉吟了一会说:“那好,看你的面子,下午让他用独轮车推土,把南边的那段洼路垫好,免得一下雨就积水,我到区里开会没法走。”他说的那地方,我们邵庄叫它南小洼子,有三十多米的一段路洼得很,至少要两天才能垫上。乡长要罗麻子的妈妈给他送饭。巧云说:“罗圩到邵庄有七里路,他妈怎么送饭?以我说,就在食堂里吃,哪怕给他吃孬一点的……”“好,就这么办,姑奶奶!”

罗麻子去垫路了,巧云想:他推不动那独轮车,她又叫县北的在邵庄落户的吴小歪子去帮助他。她对小歪子说:“不会白叫你干的,晚上我给你送大馍去!”两天的功夫,罗麻子硬是把那洼子垫起来了。乡长说:“回去要把那桥边你刨的坑也垫上,要老实点,再犯你非进大牢不可!”罗麻子连声“是,是”回家了。临行时还给巧云点了点头,算是感谢了。

有一次,一个人用猎枪打伤一只大雁的腿根部,那大雁瘸着腿往前跑。邵庄的潘强和八张庄的张儒贤跑去撵,他俩同时各抓到一个膀子,相持不下,没办法只好找乡长处理。苗乡长皱了皱眉,跑到灶间拿来一把菜刀要把大雁劈开。巧云见状,忙说“这大雁我买留着喂养,不能害它的性命。”说完,从身上掏出一元钱,让他二人去分。巧云姐找庄上的老中医配药为大雁治伤,半个多月,大雁的腿伤痊愈了,巧云把那只大雁放生了。那大雁飞到空中,对着巧云“嘎、嘎”地叫几声,算是感谢救命恩人,也像是说:你心真好——恩人,然后,煽动翅膀飞向蓝天,消失在白云中。

麦后的一天晚上,沈妈和巧云姐又来我家串门了。坐下后,只见沈妈悄悄地对奶奶说:“表婶,我看巧云和你家小儿子满般配的!”奶奶说:“哎呀,好是好,不知人家云儿愿意不?”只见巧云摆弄着衣扣,微笑着不说话。据说后来小爷亲自问过她,她只是叹气,说有些事不好说,等一等再说吧。

我知道这事后,有一天,我见到巧云,笑着对她说:“你和小爷的亲事要是说好了,我该叫你小娘,不能再叫你姐姐了。”她说:“别乱说,八字还没见一撇呢。”

好几个月没见巧云了。大概是1955年的冬初,一天中午放学回到家里,庄上的人都说去看巧云生的孩子,说是在南沟涯庵棚里。我似信非信,跑到那,只见:那庵棚东西向,A字形,用秫秸个子攒了三层,顶尖上又苫了麦穰,西头门堵上,门朝东开,挂条布帘子,里面放一张凉床,铺上麦穰,一条秫篾子编的席子,一床小薄被,连铺被都没有,这样的被子怎么过冬啊?我们这里有个忌讳:不能在人家房子里做月子。所以,苗乡长派人搭个庵子。

人们七嘴八舌:这个小孩是苗乡长的,这丫头看样怪老实,哟,还是个闷骚,乡长老婆不生,这下老苗有儿子啦……

沈妈一天三顿为巧云送饭,鸡蛋面疙瘩,还算不错。小孩二十六天那天,大祸降临了,乡长的老婆两天前来到这里,她和苗乡长恰恰相反,个头好有一米七,胖胖的,说话瓮声瓮气,像个大男人。这两天来,她看沈妈老是端着饭往南去。晚上,她尾随沈妈来到庵棚边上看到了一切。她回到灶间,问沈妈啥情况。沈妈是个敏捷利落的人。她说:“这丫头可怜,家里困难,来找乡长救济,不料就在这里生下孩子,回家也是死,只好搞个庵棚安置了。

一夜无话说,第二天早上,乡长夫人到外边散步,问了一个七八岁的小孩:“那沟边庵子里的小阿(伢)子系谁的?”小孩听不懂什么“阿子”,心想可能说的是小孩,然后他脱口而出:“是苗乡长的!”她听了,头一蒙,差点儿倒地。回去问沈妈,沈妈先是支支吾吾狡辩,后来看纸里包不住火了,只好说实话,并且说:“对苗乡长不要说是我说的!”

乡长夫人铁青着脸,一气跑到庵棚,几个人去拉她也拉不住。她对着巧云大骂:“不要脸的女阿(伢)子,勾引我男人,捣你个X,气死老娘了……”一边骂,一边打耳光。几个娘们把她拉开,“不要打了,你家没有小孩,给你生个大头儿不好吗?”在旁的小伙子沈学说道。只听他又小声说:“你结婚七八年也没生出孩子,人家给你生孩子,你还打人,不讲理!”李小冉说:“你傻B ,她男人一年也不去家一次,没种她怎么出小苗?”沈学接着说:“她可以借种啊!”李小冉说:“她这么胖,不能生了,像那老母牛,一胖就蒙了,不能生牛犊了。”众人七嘴八舌乱说一气。乡长夫人好像听懂了一些,大声吼道:“你们这些伢子都无系西么(不是什么)好东西……”

快到中午了,苗乡长从区里开会回来,听沈妈说此事,他连忙跑到庵棚把老婆拉回寝房,关起门,对她说教。下午乡长开村干部会议,他夫人想:我没孩子,这小伢子系元胜的种,我抱回去不也像是亲生的……于是。又到庵棚大开杀戒。

她把巧云哄了出来,说是与她商议孩子的事。巧云刚出庵子,她用力把巧云推到沟里,正巧,那里是个两米多深的土井。乡长夫人抱起孩子就往外跑,她向西一气跑到王贡庄西头的灵固路,坐上汽车回来安去了。

巧云学过游泳,她挣扎着上了岸,浑身湿漉漉的像个水鸭子。她冻得直打牙巴鼓,极度的寒冷,极度的恐慌,欲哭无声,痛苦无泪……

她无法再回到乡公所,她自觉没脸见人……她知道:这一切都是那个姓苗的给带来的祸。一年前,乡里召开青年会议,说是培养共青团发展的对象。会上,那个姓苗的像饿狼似的盯着她;会后,姓苗的让她留了下来,帮沈妈做饭。其实乡里只有几个人,乡长、助理员等,根本不需要两个人做饭,他留下她另有不可告人的目的。

当天晚上,巧云在附近潘大妈的帮助下,换了一套旧棉衣,连声谢过,便走入了伸手不见五指的夜幕。她不能回家,月前她妈来看她,知道她怀了孩子,当即与她断绝母女关系,叫她永远不要回家。

事情过去两个多月了,苗元胜那小子也无声无息地走了,是调动还是被开除,老百姓谁也不知道。巧云姐也杳无音信。

转眼已是1957年的深秋,一天傍晚,巧云姐突然来到我家,看到我小爷已经结了婚,她神情沮丧。晚饭只吃了一碗面条。小爷问她:“这二年你到哪里去了?”她说:“解放前外姥带小姨到外地逃荒,后来小姨在怀远找了婆家,我在小姨家过了二年,妈妈接受了我,昨天才回到家里。这不,今天就到你家来了。”小爷又问:“那你以后怎么打算?”她说:“临来时,小姨给我说了婆家,我没回话,回去再看看呗”。饭后,她急着要回家,邵庄到陈家几里路,小爷和小娘送她回去。

快六十年了,小爷和小娘都已先后去世。

巧云姐,你家里的情况怎样?你还健在吗?

2016.1.1.于抱璞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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