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色起意计筹谋,烛飘香掩说风流:清代浙江“设局悔婚案”传奇

清代,浙江绍兴人柳生,名叫家宝。他出生时,祖父母年事已高,对他爱如珍宝,所以给他取名家宝。长大后,柳生神采蕴藉,俊逸绝伦,且他童年就入官学,本地凡有女儿的世家大族,无不对他青睐有加。但柳生父母的择媳条件非常苛刻,总是说:“我儿是人中龙凤,岂能和世上鸡鸭之类的人相配?”因此媒人登门说亲,柳家始终坚决回绝。岁月蹉跎,柳生年近二十,犹未娶妻成家,内心不免怅然若失。一日,柳生奉父命去城外探望姑母。来到姑母家,稍叙家常后,他便和姑母的儿子在门前随意闲望。不久,婢女来唤其表弟,原是姑母有事赶赴邻村,命儿子陪同,让柳生在家稍待,说是回来还有话要跟他说。

柳生没能随行,心中颇为不快。原来姑母的儿子年方十五,已与某家订亲,这次出门即是因为婚事。他见姑母携带表弟欣然离开,一时很觉无聊,仍然伫立里巷门前。遥望西南方向的山林深壑,仿佛别有佳境,柳生顿萌游览之念,故而踽踽前行。守门人制止,他摆手道:“我不耐寂寞,闷得发慌,只是随意走走,很快就回,不必担心。”守门人挽留不住。还没行到一半路程,一条溪水横在眼前,柳生足力已疲,憩于水畔,俯视清流,感到非常惬意。忽闻对岸传来娇滴滴的声音:“如此风姿俊逸,怎能不令人看杀!”柳生惊愕望去,原是一位女子,年约十五,容貌如花,妩媚幽妍,正取一片红纱在溪中浣洗。

她的纤纤玉指映在水里,洁白晶莹,一身衣饰也极其淡雅。柳生不觉心醉神迷,想要搭讪,却因腼腆而不好意思开口,欲言又止。女子见他呆若木鸡,不禁笑道:“何故紧盯着我?即便是西施美女,恐怕也比不上你美。”柳生闻言心悦。女子招呼道:“何不渡过此溪?我自当与你细说。”柳生摇头示意不能。女子指道:“西侧有红桥,痴郎竟然还害怕过不来?”柳生伫立而望,数步之遥,果然有座木桥,灿然发红,遂欣然趋就。来到对岸,女子早已浣洗完毕,原地等候,见柳生靠近,欢然聊起:“我在闺中,自守节操,今天见到郎君竟沉迷不能把持,其中或是天意。”随后挽他共坐柳下。绿草柔软,宛如锦席,两人远胜朋友对坐谈心。

她询问柳生住于何处,柳生终因不善言谈而说不出话来。女子赧颜起身道:“男子汉大丈夫还这般忸怩,我们妇人又怎能忍受?我将要辞别,今后不敢再与郎君相见!”柳生拽住她的衣袖,勉强说出自己的姓氏,然终究结结巴巴说不清楚。女子不禁鼓掌道:“你口中艾艾,到底还有几个艾?”说着自我介绍道:“我家住附近村落,父姓令狐,有女名唤宜织,正是我。你若不嫌弃,可前来造访,巷前有垂杨,偏东有疏篱,不难辨别。”说完,便以洗好的纱巾相赠,“这亦足以当作定情的红丝线。”两人正要缠绵缱绻,溪水上游方向隐约传来笑声,宜织急忙起身:“女伴要来,我不能再逗留于此。切记妾言,千万莫让人等得望眼欲穿!”

她沿溪边缓缓离去,还不时含情脉脉地回首瞻顾,眷恋不舍。柳生也怅然若失,伫望许久,直到瞧不见宜织的人影,才转身返回,匆匆过桥,已是日薄西山。待回到姑母家,一轮新月早就悬挂半空。这时姑母回家很长时间,等不到侄儿,内心深以为忧,指派僮仆四处遍寻。柳生一回来,姑母怒问他前往何处,柳生答说出门闲逛一圈。姑母训叱道:“你这孩子也太任性不羁,城门已关,你父母倚门盼你回家,你打算如何回去?幸好在我家,还没事,不然真要急死人啊!”柳生连忙谢罪,姑父也从旁竭力排解,姑母这才收起怒容,让婢女安排晚饭,当夜他便住在姑母家。翌日柳生回家,借它事搪塞糊弄,父母素来宠爱他,也就没有刨根究底。

柳生回到自己房间,取出纱巾把玩。纱巾宽数寸,长仅尺余,两端缀以金色扣结,已缝制而成,形状犹如妇人的抹胸。然想想纤腰再细,抹胸也不该这么短,他拿起闻嗅,虽然经过洗濯,但娇香犹在,果然是女子的贴身之物。柳生惊喜若狂,深恐被人发现,故将它秘藏箱中。夜晚睡觉,他总是拥它钻入被底,如同怀抱一位佳人。从此每逢去姑母家,柳生必会到和宜织曾相见的地方探访,无奈溪水泛滥,并无桥梁,他因此窃自惊诧。屡次无法渡过溪水,只得抱闷而返。数十日后,柳生闻父母为自己提亲,已派人去问女方的名字和生辰八字,原是同乡陆弁之女,素以天生丽质驰名乡里。柳家行过聘礼,柳生内心也稍稍安定下来,但始终思念那位女子。

一日,偶然经过陆家,正好碰上陆女出游,轿子停在门外。陆家原本贫寒,住的地方低矮狭小,轿内的人进出上下,路人都能旁观,柳生故而有机会看到。见其相貌虽姣美小巧,然身材丰满而骨格很小,兼之涂脂抹粉,不仅比不上那位洗纱女美艳动人,即便相较自己,也有高下之分(尚有黔皙之别)。他心里颇为不愿,但迫于双亲之命,也是无可奈何。于是他忿然出城,仍到溪边,虽无船可坐,所幸水势清浅,他也无暇自顾,直接脱去鞋袜,赤脚涉过溪水。柳生原本不习惯这样做,加上溪水森寒,冰冷刺骨,摇摇晃晃登上对岸,衣裤尽湿。他自嘲笑道:“《诗经》上说'褰裳涉溱,褰裳涉洧’,今天我反倒是用上了。”

柳生整好衣服前行,大约走了一里路,果然有个村子。村中房屋整齐,桑麻茂盛,好像不止一两户人家。柳生缓缓走入,偏东方向有条小巷,巷前绿树成荫,仿佛正如宜织姑娘所言。靠近一瞧,篱花争妍吐艳,黄蝶来回飞舞,很快找到宜织家。他尚未上前,便有一位拄杖老叟,没戴冠帽,伸开两腿,独自坐于篱边树下,视其年纪已有七旬,然气度不凡,根本不像种田翁。柳生疑心他即是宜织之父,遂直接趋身行礼。老叟态度颇为傲慢,徐徐起身还礼,问柳生从何而来。柳生忽然自觉唐突,结结巴巴好大一会,先报知姓名,却不敢直陈来意。老叟忽然惊愕道:“原来是我妻侄!数年不见,如今都已长大成人了。只是你因何来此?”

柳生内心窃喜,疑其误认,而自己藉此或可趁机进门,于是谎称道:“久失音讯,父亲非常想念,故派侄儿前来探望。”老叟大笑:“你父亲怎会认识我?这定是托词。尽管如此,却有劳你长途跋涉,且是亲戚关系,你自然不会突如其来,快请进。”说完直接作揖邀他前行。柳生因失言的缘故,满脸涨红,勉强随老叟登堂,其居所十分幽雅,假山活水,极尽丘壑景致。屋内琴书整洁,桌上纤尘不染,主人的风韵气度,由此可见一斑。柳生以侄儿之礼拜谒,老叟也不推辞,坦然接受。两人相与坐谈,老叟介绍道:“老夫的妻子乃你父的远房姐姐,身故很久。留有一女,老夫携她住在村里,未曾入城,至今不识她的外公外婆,料想她心里必然有些怨恨。”

“今天你既然登门,可与她见一面,也让她知道她母亲家族里的,并非轻佻卑微之人,小妮子或能消除心中的憾恨。”柳生恭敬应承。正好有丫鬟捧来茗茶,老叟便令她叫来女儿。饮过茶水,老叟又问:“侄儿年幼时,我去你家,曾见过你父亲,实则未曾当面结识。你刚刚说你父亲认识我,所以我私下怀疑你在说谎,现在可以明白告知实话。”柳生不得已,只好起身道:“父亲实际不曾有过思念,侄儿只是闻人言令狐老伯是世间伟人,隐居于此,故而奢望能见上一面,有所赐教,还请您不要多虑。”老叟微微一笑,不再询问。不久,传出佩玉相击的声响,原是宜织盛装而来。柳生侧顾审视,她的衣饰已经更换,比在溪畔相见时的模样更为美艳动人。

相比陆女,两人仿佛天壤之别。宜织埋首伫立,美目流转,默然不言,老叟指点道:“你表兄从城中来,正是你舅舅的儿子。你做妹妹的,应当以礼相见!”宜织于是向柳生敛衽行礼,柳生也随即致揖。而当两人目光碰撞,宜织的脸色顿时大变,若羞若恨,如怨如怒,一似在深深埋怨他姗姗来迟。老叟笑道:“宜织和你表兄容貌如此相像,倘若不是育于二姓,足以让一家添光加彩。可惜侄男不能随从姑母,而小女徒自长得似舅舅。”言语之间,数次目视柳生,似乎颇为中意。柳生原本不敢替自己作媒,但又眷恋宜织,不舍离开。逡巡之际,陡然彤云密布,骤雨滂沱,柳生不由仓皇失措。

老叟安慰道:“侄儿不必担忧,虽说我们是初次相遇,但也是骨肉至亲,今晚留宿在此,没什么不可以的。”柳生喜出望外,再视宜织,她正抚弄衣带,默坐父亲身侧,眉目间不复愠色。柳生乃以言语试探:“妹妹年方几何?”老叟答道:“十七岁了。”柳生接道:“只比侄儿小两岁吗?”老叟仿佛听出他的话中之意,不再回答。这时饭菜已备,菜肴果品杂陈,柳生又客套几句,言词爽朗。忽闻宜织低声讥笑:“何以对长者反而不吞吞吐吐了,口舌利索迟钝莫非也因人而异吗?”柳生也为之偷笑。饭后,大雨未歇,老叟命人设榻东堂,作为客人安寝之用,且辞别道:“老夫年纪大了,不能久陪,侄儿自行休息,切勿念家。”直接携宜织转入屏后离开。

柳生暗自欣喜:“我今天也如王羲之一样,成了东床快婿。”不久,丫鬟掌灯而来,悄声通报:“阿姑让我跟你说一声,待阿翁睡下,她自会前来。”柳生更为喜悦,随手拿起桌上的书卷翻阅,不敢安睡。临近半夜,宜织果然赴约,残妆半卸,姿态愈发楚楚动人。一见柳生,她即正色责备道:“我因一时柔情,不顾千秋笑柄,偶然邂逅,就将贴身衣物相赠,料想你定然领情。哪知你竟然弃如敝履,一别三月,不来探访,令我愧悔交集,羞忿想死。念你年少俊逸,不应这般失信。今晚特来相见,恳求你还我旧物,不必再有它言。”说完珠泪盈眶,潸然欲泣。柳生心知她对自己怨念已深,便挽她坐下,解释失约的原因,并陈述涉水的艰难。

宜织假装不信,柳生牵起衣襟,湿痕犹在。她这才转怒为喜,口中犹碎碎不已,要索取纱巾。柳生从怀内含笑取出:“东西还在,但已碰过我的肌肤,只恐你不能再用来束身了。”且描述自己拥它而睡的情形,宜织脸色绯红,不禁露出娇羞的神态,急忙起身离开,柳生想拦住她,然已经不及。待转过画屏,还闻她自语道:“这人也太无赖了,几乎让人无地自容。”不久,人声嘈杂,隐约源自后堂,好像有人在忿然责骂,有人在伤心哭泣,又有人从旁排解安慰。柳生大惑不解,仔细倾听,苦于分辨不清。持续一阵,纷乱归于平静,柳生随后解衣安寝。翌日晨起,他准备拜见老叟道谢,然后告辞,且打算微微透露自己求偶的心愿。

忽见宜织面容憔悴,神色凄惶,疾步赶来,悲戚道:“我因赠你贴身内衣,势难挽回,不得已告知父亲实情,以求得到他的同意。不想父亲异常震怒,大发雷霆,要置我于死地。幸亏婢女婉言劝解,方蒙许可。限你十天之内,回报父母,立即亲自前来议亲。倘若你那天不来,便是我的死期,刻不容缓,如今只求你怜悯答应,我无法作主!”柳生闻言大惊,自从和宜织重逢后,他早将原先的婚事置之度外,一如没有订亲之事。眼下目睹宜织花容憔悴,他痛心疾首,慌急之中更无暇顾虑,当场慨然道:“行。”宜织又同他约定,柳生对天发誓,流连再三,宜织一直送到门侧,方才挥泪而别。来到溪边,水深已暴涨一尺,根本无法涉过。

柳生徘徊许久,忽然瞥见先前的木桥重现溪上,弯曲如虹。他欣喜不已,指桥笑道:“世称无定河,这难道不是无定桥?”随后直接渡溪,登陆对岸。途中他忽然思忖道:“既然已向陆女行过聘礼,且是双亲之命,而宜织之事未曾禀报父母,父母怎能同意?前盟不能推掉,后约必不能实现,王魁、李益负心之事,则会在我身上重演,这可如何是好?”想到这里,他内心开始犹豫不决,然究无良策。快到家时,柳生陡萌一计:“假如和陆女成亲,就甭想娶宜织,倘若失此佳人,我还不如死了。闻父母将择日为我完婚,何不重金买通算命先生,诡称陆女的年庚,实对公婆不利,我再以孝义规劝双亲,誓死不娶。”

“父母素来疼爱我,定会推掉和陆女的婚约,然后去和令狐翁议亲则不难办了。”定好计策,回到家里,柳生推说大雨道路泥泞,所以留宿姑母家,父母亦未起疑。次日,柳生着手实施计谋,私下买通县内所有的卜卦先生。柳父因儿子儿媳年纪不小,果然考虑择吉日完婚。柳生闻知,也请求随同前去。连过数个算卦店铺,先生都皱眉道:“谁叫你定下这门亲事的?媳妇进门,你们夫妇俩俱要遭殃!”柳父大惊,当初听说陆女姿色绝美,故想赶紧订亲,根本没去卜过。如今因极难毁约,只好缠着算命先生强行定个日期。傍晚时分,柳生忽在母亲面前声泪俱下:“生儿娶妻,虽是出于父母天恩,实际也是让晚辈尽到奉养双亲的义务。”

“现在所娶的媳妇会给父母带来不利,儿子既知原委,反而迎娶,没有比这更不孝的了(不孝莫大焉)。纵然算命先生的预言不会应验,儿子心里已深感不安。假如果真应验,儿子岂不是成了违抗礼教的罪人吗?请求退掉这门亲事,儿子冒死告请。”母亲闻之大惊,连忙告知柳父。柳父不同意:“信荒诞之言,败已成之约,别人会如何看我?事关名节,这般儿戏,陆家定然不甘,势必要打官司,到时如之奈何?况且我们夫妇俩年衰体弱,若能娶个好媳妇,来配好儿子,即便是死也毫无怨言,更何况未必会死。”坚持不许。柳生又长跪父亲面前,以死立誓,断不忍和陆女成亲:“儿子请求去陆翁家讨回聘礼,倘有官司,儿子独自承担,绝不连累父母。”

父亲毕竟溺爱儿子,虽未直接答应,却也姑且默许,不过聊以安慰一下儿子罢了。次日一早,柳生来到县学,拉上数位好友,直奔陆家,请求退婚。陆弁深感惊讶,柳生和朋友侃侃而论,说了一通伦理纲常的道理,又道:“孝与义孰重孰轻?即便老伯告到官府,我也誓死不成婚。”陆弁本就粗俗卑微,不会强词争辩,又怕这些士林文人,只好叫来媒人责怪一通,最终退还聘礼,不敢与争。这次行动,柳生说得头头是道,别人反而认为他贤孝有理,却不知其中另有文章。柳生踌躇满志,屈指十日已到,唯恐宜织有失,于是急欲先行赴约,然后告知父母,劝他们答应自己和宜织的婚事,如此或可万无一失。所以他又独自出发,幸亏溪上木桥尚在,渡溪不难。

刚到村中,即路遇宜织父亲,老叟欣然和他握手,请至家里:“侄儿能来,我非常高兴,将有一事相求。”柳生叩问何事,老叟答道:“老夫原是燕地官员,退居在此多年。前些日子承蒙皇命,因京师一带很多官吏,常常私出而为祸百姓,特派老夫前往统摄。如今将要远行,但小女断不能随从,我正为此发愁。凑巧碰见你,看在亲戚的份上,我将她托付给你,你娶她为妻最好,嫁她出去也行,老夫从此不再过问。侄儿立即带她走,还望莫要推辞。”柳生既惊又喜,毅然答应。老叟继而起身进屋,催促女儿整理行装,离别时凄惨的声音,屋外的人也能听见。很快,老叟携女儿出来,宜织的美目尚含余泪,向柳生行礼:“小妹现在只有依靠兄长了!”神色十分凄然。

老叟又说:“宜织好好随你兄长去,钦命的期限非常急迫,宅第已转售外人,不可再留。”随后指向数十个箱子,将它们悉数送给柳生,其中包含各类器具书籍古玩。老叟命他们即刻启程,不容稍有耽搁,两人哭拜老叟膝下。待到出门,外面已有数顶轿子、百余人等候,也不知何以这么快备好。宜织带两位丫鬟各乘一顶,柳生坐一顶在前引路,老叟目送出门。宜织痛苦失声,老叟安慰道:“孩子,莫要折磨自己,父亲虽然官事在身,然欲相见,万里之遥尚且不难,何况区区数千里路?”柳生更不解其话中之意。行装既发,势难复停,一时队伍在道上前后相接,村民都翘首观望,有人慨然叹道:“令狐翁真是阔气,他居于何处,以前怎么不曾听说?”

渡过溪水,柳生心里自计道:“突然携带这些人回家,父母不免滋生忧惧,我也将背上不预告知之罪。何不先到姑母家暂住,让姑母代我出主意,应该不会有失。”于是指挥轿夫随从直奔姑母家。姑母正与丈夫闲坐,谈到柳生退婚之事,都啧啧称赞他孝心可嘉。柳生忽带装扮犹如仙女的宜织贸然登门,且无数包裹箱笼,全部放于庭院。姑父姑母非常吃惊,询问缘故,柳生详细说明实情,姑母忽然惊道:“这姑娘便是我姐姐所生?然实际是源狐所出,不是人。”姑父急问究竟,姑母娓娓道来:“我有一堂姐,未嫁而亡,其病实因狐纠缠作祟所致。她在病危时,方肯说出事情经过,自称十五岁时,总有一位美男子来与之同寝,醉后常露出原形,实则是只狐狸。”

“堂姐后来怀有身孕,即将临产,表示死后不能立刻收殓,恐狐狸会来找它的孩子,全家不得安宁。她嘱咐完断气,父母如其所言。当晚风雨大作,有胆大的家人暗中窥视,见狐狸来扶尸体坐起,状如活人接生一样。不久,但闻婴儿呱呱啼哭,狐狸竟然将其抱走。云散雨收,再视堂姐,则血流床榻,依然僵卧,既而收殓入棺。堂姐十七岁亡故,如今又过十七载,以年岁计算,这位姑娘还不到十八岁。”姑母陈述始末,室内之人无不惊骇,惟独宜织闻母亲身死之惨,泣不能仰。姑母熟视她的容貌,感觉酷似堂姐的仪容,故而握其手腕同坐:“外甥女切勿悲伤,我正是你姨母,你见到我,不就等于见到你母亲了吗(不犹之乎见母耶)?”

她又笑道:“我一向以为柳生淳朴老实,如今方知其心眼多着呢。我曾亲见陆家女儿,果然较我外甥女相差甚远,无怪乎他要舍彼择此。但是编排托词,父母旁人全被蒙在鼓里,你说他的计策不是很狡诈吗?”姑父也为之大笑,柳生面有愧色。姑母让宜织和自己同宿内院,金银细软藏于内室,其它粗重物品另置,又对柳生笑道:“我为你成全美事,不然你非但心愿未遂,罪责也难逃脱。”继而向他面授机宜。柳生大喜,赶回家中禀报父亲:“儿前去探望姑母,姑母非常想念母亲,不可不去一次。”柳父果然让妻子启程。来到姑母家,姑母叫宜织出来相见,谎称道:“这是邻人寄养在我家的姑娘,其父远出做官,不能随带,所以托付给我,婚嫁之事也由我做主。”

柳母仔细审视,见宜织确实远胜陆女,因此目不转睛地注视她,趁机请求将宜织嫁与柳生。姑母假意笑道:“你家小郎君,三心二意的,不能让这位姑娘也遭被抛弃的痛苦。”柳母央求再三,又问宜织的年庚。姑母又笑:“不劳嫂子操心,我已合过他们的八字,决不至于给你们夫妇带来妨碍。”婚事议定,柳母匆匆回家,详细告知丈夫。柳父也很欣悦,择日备礼到妹妹家下聘。不足半个月,柳生就顺利娶宜织过门。洞房花烛夜,柳生和宜织对姑母深为感恩。除宜织父亲和姑家所赠物品外,姑母复补不足之处,衣饰和各种梳妆用品,应有尽有,即便富贵人家也无以为过,柳生父母喜笑颜开。当晚,柳生才将红纱还给宜织,坚持要她穿上。

宜织含羞解衣,穿好抹胸,犹显宽大,因而低笑道:“都因郎君,我才瘦成这样。”柳生始知楚宫细腰,并非古人妄传,不禁愈发得意,两人倍加缠绵恩爱。到了第三日,双双出来见人,亲朋都认为他们是天生一对,不负择婚的一番苦心。宜织自此恪守妇职,公婆心生欢喜,只是她常思父亲,夜里安寝倒能相见一面。老叟暗中馈赠女儿想要之物,宜织“遂无所憾”。她偶尔和柳生聊起,自称数岁时,始和父亲从山中相携来到溪畔,稍稍长大,父亲又教授她女红和文章,督促管教仿佛严师,毫不懈怠。自安身后,不耕不织,却丰衣足食,且父亲闭门不与乡党联系来往,人们只知他姓令狐。

今年春天,老叟忽命她去溪旁浣洗,丫鬟随从,也放任她们戏耍。宜织所说的女伴即指丫鬟,而非他人。每逢出门,老叟便给她一根红色的筷子,叮嘱道:“有欲渡溪流的少年郎,你须凭此相助。”然后教授口诀,宜织因此微通神术。如今梦中相见,老叟总说:'你们夫妇跋涉,着实艰难不易,但对我来说,仅需一天工夫,不太劳苦。”嘱咐宜织好生侍奉公婆,帮助丈夫,不想夫君竟充耳不闻?柳生闻悉,感叹事情奇异,悟出那座木桥时有时无,原因狐翁在施神术。起初陆弁获知柳生另订亲事,自认全县的姑娘比不上他女儿出众,柳生所娶必非国色天香的佳人。

待宜织来到姨母家,陆氏家族见到宜织的人,无不心服口服,觉得陆女实在不如。后来柳生之前买通的算命先生稍稍泄露实情,人们始知柳生的本意,讲孝不过是他的借口,柳生的名声也受到影响,最终在科举上仅是个秀才(困于青衿),不能飞黄腾达,人们都说这是因柳生抛弃陆女所致。然而凭借宜织的资财,兼之祖上积蓄的家产,柳家至今仍是当地首富。柳生的姑母等事情办妥后,常向兄嫂亲族提起宜织之事,大家这才得知宜织的身份。闺中妯娌故此互相嘲戏,总喊宜织为“灵狐”。

作者文末留言:浣纱西施,千百年后,竟然再也不曾见到,亦是天地间的一大憾事。不想柳生却在仓促之余遇见,且其人之美艳,毫不逊于西施。而夫唱妇随,百年偕老,远胜勾践灭吴后,越国大夫范蠡带西施泛游五湖的结局。只是狐翁用神术引女婿上钩,柳生又以诡计蒙蔽双亲,作为岳父和女婿,难道像这个样子?倘若不是柳生姑母的义举,婚事虽能撮合,然人言实在可畏。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才子佳人的结合,无非是苍天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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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案译自《萤窗异草》中【宜织】一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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