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歌行‖陈惠芳：小人物素描（组诗之一）
老木匠
月明星稀
老木匠稀了，月光照着
富丽堂皇的修辞
两个最著名的木匠
也走了
一个是明熹宗朱由校
这个年轻的皇帝
喜欢木器，不喜欢国器
刀锯斧凿，留下了举世无双的手艺
也留下了千疮百孔的江山
一个是芝木匠齐白石
这个从湘潭走出来的乡巴佬
凭一手雕虫小技
衰年变法，大器晚成
几只虾子，掀起惊涛骇浪
看不见弹动的墨线
看不见白花花的刨木花
城市门庭的猫眼，也是摆设
走门串户的，只有贴小广告的打工仔
2017年5月19日
钟表匠
谁见过破碎的时间
只有时间的滴答
停止的时候，才会想起时光的破损
而时光并不等于时间
我的眼睛容不得一粒沙子
更容不得那样的一个硬件
扩张我的眼睛
我注定当不了钟表匠
只能让时间变成各种形式
悬挂着，竖立着，平躺着
我想起《瓦尔特保卫萨拉热窝》
那个修理了一辈子的钟表匠
因为信仰与走向
被击中了
无形的时间，突然有血
鲜红的血，流在钟表的里面
我也想起了37年前
父亲奖励给我的那块孔雀表
父亲要走的时候，我忘了还给父亲
每一个人，都有一个专属的钟表匠
属于父亲的那个，一直没有露面
我想，他们一起移居到了地下
正在商量，修复和延长
我的时间
2017年5月19日
泥瓦匠
乌黑的屋顶，朝向天空
那是他们的脸
瓦片，慢慢散尽的泥土的芳香
只剩下了一层一层
叠加的硬
泥坯旋转，这些来自山野的深厚
被磨制成薄片
像木讷的嘴唇
又像巨人的指环
我已经找不到一块
破损的瓦片
童年的池塘也被填充
那一串串水漂
在我的眼前，划过
像从仙境中还俗的
闪电
2017年5月20日
织锦女
锦绣山河，被浓缩，被编织
飞针走线的，是绣工
飞纱走线的，是织女
侗族。侗乡。
木制织布机是悠扬的古琴
侗锦弹唱了
素锦彩锦上下两阕
侗寨是湖，深蓝
侗锦是藕，拔节
千丝万缕
2017年6月14日
老裁缝
童年的时候
巴望裁缝师傅是魔术师
将破破烂烂的日子
缝补
青年的时候
裁缝师傅是城外的柴门
只是在飞扬的梦中
吱呀吱呀
中年的时候
那些丝线是密集的皱纹
那些声音类似于树兜
在火中鸣响
裁缝老了
日子新了
一个一个远去的背影
将所有的衣饰
归还
2017年6月16日
清淤工
城市铺张，无法节制
布满了密密麻麻的血管
站起来，是巨人
躺下来，是病人
下水道是另外一群道路
走遍了城市的五脏六腑
谁见过地下的交警
谁治过地下的血栓
那些淤积，那些堵点
隐藏在无人涉足的深处
清道夫穿越
无数光鲜的脸面
没有一句冠冕堂皇的托词
默默地，掏空了城市的肮脏
这些城市的蚯蚓
梳理着生活的脉络
像坚韧的钢丝
卑微的，高贵的
挥金如土的，艰难积攒的
集聚在城市，殊途同归
2017年6月21日
锅炉工
热，关不住的热
热，敞开了的热
春夏秋冬，只选择了夏季
寒去暑来，只走向了极端
我看见滚烫的形容词
跑进了冰窖
我看见一枚枚汗珠
擅自转化成了晨露
我想把太阳
再加温一下
会不会变成雪球
我想把我的前世
再加工一下
会不会变成你的今生
如此低调地添加
灰暗的档案
生命的光芒
才会咄咄逼人
2017年7月24日
剪纸匠
大师，却小巧玲珑
小人物，却大度从容
一口绣花针，能绣出锦绣河山
一把小剪刀，也能剪出万千气象
一刀剪
这把剪刀是脚丫吗
峰回路转，走得潇洒自如
一刀剪
这把剪刀是手臂吗
畅游江湖，蝶泳仰泳自由泳
你是抒情诗人
留着空白，抖落了一地的余韵
你是书法家
前后左右，狂草了漫天的风声
你是工笔画家
梳理鸟毛，飞翔了日夜的潮音
我的名字被你架空
又被你充实
我拎着名字，走街串巷
像拎着三条走亲戚的鲫鱼
叫卖，从水里到岸边
一个零垂钓了另一个零
2017年7月25日零点
电焊工
我空想
如果将一批游手好闲的诗人
给电焊工当人质
会不会激发出更耀眼的焊花
在高空，在低处
在无人知晓的角落
这些带着面具的人
比另外一些戴着面具的人
更为坦荡
焊接，有了缝隙的日子
弥补，有了波动的道路
城市的骨架，淹没在黑暗之中
诗与远方
一触即发
2017年8月3日
老篾匠
锋利的篾刀
将倒伏的竹子，一分为二
这些粗壮而修长的路
躺在乡野的手术台上
被解剖，被分析
丝丝缕缕
破空而去的疼
干脆的疼，富有弹性的疼
一种疼叫篾青
另一种疼叫篾白
胞衣地，一根一根竹笋
争先恐后地冒出来
打着赤膊，向天空拔节
老编辑打量着漫山遍野的篾货
皱纹越梳越深
老茧越积越厚
在燥热的城市
我听见童年的那把凉椅
还保持着倾斜的姿势
在晒谷坪上，吱呀呀作响
2017年8月5日
安装工
高温。高空。高危
热浪袭击城市，无孔不入
这些父亲，这些儿子，这些男人
全挂了外面
舒适的空调房
大大小小的盆景，还在美容
隔着一堵墙，隔着一层窗户
隔着炎凉的世界
被蒸烤的名字
靠着一滴滴汗珠
养活了笔划
那些汗渍，比海水还苦
成了大半辈子的植被
明晃晃的空
飘飘荡荡的空
那根绳索，是巨大的惊叹号
命悬一线，他们像城市的蜘蛛
又像城市的壁虎
2017年8月6日
养路工
谁翻山越岭
谁穿过五脏六肺
谁弹唱静谧的音符
谁引导苍茫的方向
是路，更是人
是风尘仆仆的路
是风雨无阻的人
是铁的路
是钢的人
清泉自山间来
汗水从脸庞来
是滴滴答答的岁月
是无法计量的酸甜苦辣
包养了一段尘世
没有顾及前后左右的光阴
最终归于尘土
安逸的时间，比路更长
足以闭目养神
2017年8月6日
铁匠
那间简陋的乡村音乐厅呢
那支高亢激扬的打击乐呢
那些肆意飞溅的火花呢
那些坚定不移的铜像呢
铁打的营盘，也不是铁打的了
流水的兵，早已流走
仿佛，有一把铁锹
铲起了时间的皮
铁青的脸，一张一张晃过
像故去的亲人
铁匠喝水的大瓷缸
盛满了南来北往的风声
熬过冬天的田野
返青后，转黄
秋天如期来临之后
换了铁蹄的马
又奔向了积雪的远方
我寻找最后一名铁匠
请他打造一对眼罩
我将在百年之后
用余光，替代脚板
走遍我未曾经历的黑暗
2017年8月7日
老郎中
老家，那一线药铺子
民国的药味很重
我出生的时候，淡了许多
只剩下了一个老郎中
像孤零零的和尚
守着一座庙
麻雀瞄着田野上的稻草人飞
寻觅头顶上残留的谷粒
我沿着药铺子走
盯着那杆小称，妄想
如果称星星，不知要称多少回
望闻问切
乡野的脉搏一直正常
犁铧下翻卷的阳春，不是伤痕
风里雨里，乡里伢子像小牛犊
脚丫子与手指头弄出血口子
烂布条子就是上等的草药
透过厚厚的镜片
打量着我，我不是沧桑
也被他看透
药不假，人不假
像巴酽的乡音
不用风吹，也能传十里八里
2017年8月7日
【本文图片，部分由湖南日报李健提供，其余来自网络，致谢！】
作者简介
陈惠芳，1963年1月生于湖南省宁乡市流沙河。1984年7月毕业于湘潭大学中文系。现任《湖南日报》科教卫新闻部主任。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新乡土诗派“三驾马车”之一。1993年参加《诗刊》第11届“青春诗会”，1996年获第12届“湖南省青年文学奖”。2016年11月，被“博客中国”评为“1917-2016影响中国百年百位新锐诗人”。已出版诗集《重返家园》、《两栖人》、《九章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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