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湟大讲堂 | 王文泸:发现张荫西

“ ……君称来意欣延座,我聆清言忘献茶。少年才气横溢甚,恍如天半倚朱霞。”这是三十多年前,诗人张荫西写给王文泸先生一首七律中的句子。这首七律记录了张荫西与王文泸先生的一段忘年之交。那时,王文泸先生是青海日报社文艺部的一名年轻记者,他采写的报告文学《从来沧海多遗珠》让张荫西这位湮没乡野半个多世纪的古典诗人第一次浮现在了世人的眼中。

1977年,张荫西在贵德文化馆。

发现张荫西

贵德是张荫西与王文泸先生共同的家乡。这片黄河岸边的山焕水媚之地,自古便是“诸羌环居,民不读书”(《西宁府新志》),然而就是在这个黄土高原向青藏高原过渡的地区,不仅诞生了像张荫西这样古典诗坛的巨擘,也哺育了像王文泸先生这样对古典文学有着深厚素养和鉴赏力的作家。他是张荫西的隔代知音。这是贵德的幸事。

谁知乡野藏大儒

半个世纪前,贵德县很多人都知道张荫西,大家都管张荫西叫“张秘书”。叫他“张秘书”是因为民国时期,张荫西曾在大通和同仁两个地方当过县政府的秘书,人们熟悉张荫西,还因为他是一名自学成才的医生,曾是县医院中医科的大夫。

我第一次见到张荫西是在1960年,那年我15岁,正读初二。那一年全国闹饥荒,有一天我发现自己的脚肿了。这是长期营养不良造成的,后果很可怕。母亲看到这个情况后就说,不成就找“张秘书”看个病吧。那时张荫西已经因为历史问题,从县医院转到河阴公社卫生院上班了,当年他大概六十多岁。

我见到的张荫西,是一位很慈祥很和蔼的大夫。他问我:“娃娃你怎么了?”我说:“张先生,我的脚肿了。”他给我号了脉,就明白是咋回事了,知道我没有病,是饿的。他叹了一口气,对旁边的大夫说:“唉,现在的娃娃们……”现在回想起来,张荫西当时是很谨慎的,在那种形势下,他不敢说犯忌的话。

我当时由于脚肿,眼看学都上不成了。从我家到贵德中学最多有三公里,我走得十分艰难。张先生给我开了三服药,吃了以后浮肿就消下去了。从此后,我就再也没有见过张荫西。

后来我大学毕业分配到海西州广播站当记者,有一年我从海西回家探亲,我高中时的同学李茂云来看我,李茂云也是一名中医,很喜欢旧体诗,也经常去张荫西家里切磋诊病经验,请教诗词知识。他给我拿来一本油印的诗抄《野愚吟草》,收录的是张荫西的诗,那是张荫西的小女儿张菱整理刻印的,我看后大吃一惊,万没想到以医术闻名的张荫西还是位诗人。

张荫西的诗写的都是我熟悉的家乡风物和底层劳动人民的情感,这样贴近生活的作品深深地打动了我。他的诗通俗上口,不是刻意雕琢出来的,没有任何佶屈聱牙的句子。比如他写中医的养生之道:“谈能损气言常少,食纵维身也怕多”,好像是随口道来,可是符合格律,可见他古典诗词的功底很深,举重若轻;比如他写大女儿回娘家探亲时,他高兴的心情,“儒家女儿农家妇,粗通翰墨略知书”;还有,他写随他一起下放到周屯乡的一个女儿和一个儿子,“稚子耕读两俱误,老妻妆奁尽成空”,凄凉的境况如在眼前;再看这首:秋天的夜晚,他思念在外的儿女,同时也为自己的前途担忧,披着衣服,在小小的院子里漫步,“一天明月凉似水,半世襟怀淡若仙。”诗很浅显,可是将诗人与世无争的情怀写得很传神;还有,他写命运对他的不公:“生平未与伤心事,老去尚熬戴罪年。”这些诗句,我看第一遍时就记住了。假如没有打动我,这是不可能的。

我看到诗抄后很激动,觉得这样朗朗上口又不失隽永的句子,当代很难见到,就从李茂云手里把这本诗抄要了过来,带回了海西。

张荫西先生写给王文泸先生的七律

得遇知音两相欢

1981年,我调到青海日报文艺部当编辑,就有了去贵德采访张荫西的想法。

张荫西家在玉皇阁东侧一个叫潘家大院的地方,说是潘家大院,其实院子也不大,是一个潘姓人的旧宅。

张荫西一辈子没有房产,他总是在漂泊。他曾写道:“虫蚁黾劳归有穴,人偏漂泊居无家。”这个院子是他以很低的价钱租赁的,能用很低的价钱租赁,是因为很多人认为这个院子靠近城隍庙是凶宅,不敢住,张荫西听说这个消息后决定租赁下来,没想到连他的亲戚都劝他,张荫西不听。

潘家大院长时间没人住,院子里的蒿草长得有半人高,他在一首诗里还写到了这个情节,原句我忘记了,意思就是我一辈子没干过亏心事,我还害怕那些鬼祟吗?表示一种浩然正气。今天已经成为县级文物保护单位的张荫西故居,就是在旧址上重建的。

采访张荫西那天,我从贵德县南城门进城,几经打听,到了玉皇阁,顺着玉皇阁东侧一条弯弯曲曲的小路,一直走到张荫西家门口。张荫西家的庄廓院外面还有一个小院,土墙上挖了一扇月亮门,门外有一棵很粗的老榆树,一群麻雀叽叽喳喳地叫着,我马上想起《野愚吟草》中的一句诗:“深巷迆迆小径斜,矮垣低墙是我家。门外曾无车马过,枝头常有雀莺哗。”感到这诗写得真是太传神了。

那天张荫西家的门是闩着的,门是很破旧的白杨木的大门,我上前敲了半天,里面传出老奶奶的声音:“阿爷今天没(mo)看病着,阿爷身上没(mo)舒服着。”我连忙说,我不是来看病的,我是想拜访一下老先生的,门就开了,张荫西的老伴把我迎进了门。

张荫西坐在屋里,我赶忙自我介绍并说明了来意,张荫西当年已经78岁了,因为生病,人显得很清瘦,听说我的来意后,他赶紧让家人烧茶。“君称来意欣延座,我聆清言忘献茶。”——这是他后来的回忆。屋里有两把椅子,我请张先生坐下来叙谈,他不肯,我说:“你是长者,你先坐。”张荫西却说:“你是客人,你先坐。”我推辞不过,只好坐了下来,可见张荫西很注重礼节。

那天我详细询问了张荫西家里的情况和他的成长经历,才知道,张荫西出生在一个贫寒人家,父母在贵德县南城门租赁了一间很小的店铺,经营一些普通的小吃,但是张荫西的父亲有眼光,在他七岁的时候就把他送到了私塾读书,开私塾的是贵德县晚清秀才宁赞臣,宁赞臣很早就发现了张荫西的天赋,开始指导张荫西读《四书》《五经》,指导他学古典诗的格律。张荫西很快就入门了。张荫西诗词中的很多作品注明是“少作”,就是那时候写的,比如说,他写的《园中口占》:“携弟巡园去,晨花朵朵开。不识花间露,惊呼汗出来。”写的是他带着小弟弟张鼎西到园子里游玩,弟弟见到牡丹花上的露珠大吃一惊,惊呼道:“哥哥,你看牡丹花出汗了。”张荫西比弟弟大六七岁,写这首诗时不过八九岁。宁赞臣对这首诗特别赞赏。什么叫天然去雕饰,这就叫天然去雕饰。林锡纯先生也说,这首诗写出了童趣,浑然天成,和骆宾王的《咏鹅》是一个境界。

宁赞臣是一位正直的知识分子,当时贵德县有个军官欺压良善,宁赞臣到处告状,结果遭到衙门的呵斥,宁赞臣告状无门,就跑到城隍庙,跪在神座前大哭了一场,因为悲伤过度导致中风,不幸去世,张荫西因此中断了学业。张荫西辍学还有一个原因是,这一年已经是1912年,辛亥革命已经两年了,满清帝制被推翻,科举制度终止,大城市开始试办新学,张荫西因此辍学回家,那一年张荫西13岁。

少年巧对惊黎丹

张荫西辍学在家,就帮父母打理生意,闲暇时不忘读书。有一天他拿了一本书坐在门槛上读,有一个骑马的军官从他家门前经过,这个军官名叫马良臣,是贵德县的管带,军阶相当于今天的团级,管辖着贵德县的驻军部队。看到张荫西后,马良臣很惊讶,一个那么小的孩子,拿着一本线装书,看得那么入神,连马良臣的咳嗽声都听不到。后来我在《荫西当年方十三》中记录了这个情节,我在文章中写道:马良臣“以策掴鐙”, 张荫西才回过神来。“以策掴鐙”就是说马良臣用鞭子在马镫子上敲了两下。

马良臣问张荫西读的是什么书,张荫西说是《左传》,马良臣就下马,蹲在张荫西面前问他《左传》是什么书,张荫西说是讲春秋时期各国纷争的事,马良臣就让张荫西讲一段,张荫西讲了一段,马良臣大为惊奇。他对张荫西说:“我的军营离城隍庙不远,从明天开始,请你到军营里给我当先生,怎么样?”张荫西一时不知所措,马良臣哈哈大笑后跨马而去。

张荫西把这件事告诉了父母,父母都觉得是在开玩笑。没想到第二天马良臣真的派了两个兵卒牵着一匹高头大马来请张荫西。马良臣的军营离张荫西家不到三百米,马良臣让人牵了马来,是表示对先生的尊重。

于是张荫西就到了军营,教马良臣练方,也就是练字和读书,并负责马良臣的公文事务,军营里上上下下都叫张荫西“尕先生”。

有一年,青海行政部门要按历史惯例举办祭海活动,马良臣负责前期准备工作。祭海就是祭祀青海湖,这是一种从唐朝开始的仪式,到了清朝时就搞得非常隆重了。这一年的主祭大员是马麒。当时青海还没有建省,马麒是以“甘边宁海镇守使”的身份担任主祭。

马良臣主要负责起草通告,告知环湖地区少数民族头人祭海事宜,敦促湟源县修整湟源峡谷内的公路,并且搭建祭海时使用的帐篷等等。

马良臣去青海湖边打前站时,把张荫西带在了身边,张荫西在诗中写了自己骑马去青海湖时的经历:“雕虫曾博使军笑,乘马尚贻健卒愁。”哈哈,当时张荫西连马镫子都踩不住呐。

祭海结束后,马麒在一顶大型帐篷里宴请军政要员和少数民族头人,看到马良臣旁边坐着一个少年,便问马良臣这是何人,马良臣说,这个少年是“佛教家的娃娃”。

张荫西告诉我,“佛教家的”是那个年代的人对汉族人客气的称谓,“汉族”这个词汇,是解放后才普遍应用的。马麒下首坐着他的幕僚黎丹,黎丹是一位很著名的文人。马良臣告诉马麒,这个娃娃年龄虽小,但是学问很好,被自己延请到军营当文书已经两年了,马麒很感兴趣,就把张荫西叫到主桌前,让黎丹出题考考他。

我在《荫西当年方十三》一文中根据张荫西的讲述,描述了相关的细节,“座中一短髭吏,操楚音。”就是说,留着短须,说的是湖南话。

黎丹说,现场让张荫西作文恐怕时间来不及,不如让他对对联,黎丹出的上联是“卧龙岗”,张荫西马上对出“窜鸡山”。

你别小看对联,对联讲究词性和平仄,最能考验文人的基本功。

我当时问张荫西,是不是真的有“窜鸡山”,张荫西说,哪有,只不过是为了应付上联,临时想出的地名。对联只求工整,不计真假。

黎丹又出上联:“昼短堪较一局棋。”

张荫西马上对出:“夜深能读万卷书。”

这下不仅是黎丹,马麒也惊叹张荫西文思敏捷,功底扎实。宴会结束,马麒就向马良臣提出,想把张荫西带到西宁,留在他的府上做一些文案工作。作为下级的马良臣只好答应。这一年张荫西十五岁。

张荫西说,马麒很欣赏他,曾两次说等他长大后让他到天水当个总兵,张荫西却一门心思想读书,不愿在军界谋生。两年后,张荫西思乡心切,就写信将自己的心情告诉了父母,张荫西的父母央及(请求)与马麒有交往的贵德籍富商张允宽,谎称张荫西是家中独子,母亲思儿心切已经卧病在床,张荫西“侍奉双亲日短,报效国家日长”,得到马麒的允许后,张荫西才得以脱身,回到贵德。

诗词遣志度平生

张荫西的诗词全部是乡村题材,乡村人物,乡村风光。我曾问过张荫西,在艺术上他最崇尚的是哪种风格,他说是清代的袁枚,袁枚是清代的大文人、诗人、诗歌评论家,袁枚崇尚性灵,主张诗词文章要写出人的真情实感,避免人云亦云、陈词滥调。我们看张荫西的诗词也是这样,他写的自然景物,必然是与人的命运相关,与民众的生存状态、与自己的生命体验有关,从不无病呻吟。张荫西的诗词年轻时代从没有发表过,都是自娱。

现在想起来,我当年采访张荫西时有一个问题没有问到,就是他是怎样解决诗歌格律中的读音问题的?我们知道,普通话有四声,古汉语有五声,分别是阴平、阳平、上声、下声、入声,张荫西是个一辈子没有离开过青海的人,没有机会与外地诗人交流,他写的诗词为什么会这样押韵合辙?不可能每写一个词就去查韵书吧?现在想来真是遗憾,当然这是题外话了。

谈到张荫西古典诗词的贡献,我先把他放在河湟文化的大背景下,与河湟地区的乡土诗人作比较。我这里说的乡土诗人,不是乡村诗人,是青海本土诗人。比如杨应琚、李焕章、朱耀南、基生兰、李宜晴等,与这些人比起来,张荫西的诗有这样几个特点,首先,张荫西所处的文化环境和这些诗人不一样。以杨应琚为代表的诗人,处在青海主要的文化带上,这个文化带从湟中开始,经过西宁、平安、乐都、延伸到民和,这条文化带与外地的联系比较多,便于文化的交流。张荫西不同,张荫西所处的环境很封闭,他生活的环境是以羌藏文化为大背景的小块农业区。

其次,张荫西的经历不同于那些诗人。我刚才列举的大部分诗人,都接受过良好的家庭熏陶和学校教育,相对来说,都有较优越的家庭背景,而张荫西家里很贫寒,他本人也只受过私塾教育。再有,我刚才列举的诗人,大多有过进入仕途的经历,或者是试图进入仕途的努力。张荫西没有,他一辈子就是个劳动者,一辈子就生活在最底层。第四个特点主要是作品不同。我刚才列举的诗人的诗作,也都以歌咏青海的山川、风景、乡风民俗为主,但是不能否认,这些诗作中有大量的应酬诗,就创作而言,大体没有脱离文人士大夫的情怀。写诗对有些诗人来说,多少带有消遣的意味,艺术风格而言,给人的感觉是在仿古,虽然他们也写到了民间的疾苦,写到了战乱,写到了民众的流离失所,但是他们基本上是民间苦难的同情者,不是身受者。我省文史大家李文石曾一针见血地指出,这些诗人“植根不深”。而张荫西却是苦难生活的亲历者,他绝不是以旁观者的姿态在写诗,因此他在写这些题材时显得深刻得多。比如,他在写自己被下放到周屯乡后,以老迈之年参加劳动的种种真实感受,别人是写不出来的。

张荫西写得最出彩的作品全是在下放周屯这段时间,张荫西诗词的价值正是在于以刻骨铭心的生命体验为母题,书写了乡村社会的变迁史,书写了风雨飘摇中底层民众的命运,写了乡村知识分子的心灵史,很少有无病呻吟的作品,很少有内容贫乏的风花雪月。

我觉得张荫西对生活基本持悲观态度,他很少为生活中大红大紫的事物欢欣鼓舞,他更像是一个冷眼的旁观者。同时,张荫西虽然长期生活在一个小环境中,可是他也有大量的诗体现出了忧国忧民的情怀,已故学者李逢春先生曾在诗中这样赞誉他“敲诗每含忧国泪”,这说明他是时时关心着自我以外的民生疾苦。

1969年,张荫西与夫人在周屯
一脉相承留文种

说起张荫西在青海出现的必然性,我是这样考虑的,这是与中原文化和儒家文化的输入分不开的。

河阴地区是贵德是汉文化输入比较早,教育开发比较早的地区。清代时,这一地区就有河阴书院,据说,这一书院是青海九大书院之一,这也就意味着,尽管贵德处在羌藏文化大背景下,依旧保留了汉文化的基因。还有,贵德的汉族大部分是外地移民,比如说我家祖上就是山西人,张荫西的祖籍也在山西。移民不可避免地带来了中原文化的输入。当然,青海相对偏僻的地理环境,外来文化输入缓慢,但输入进来的东西一旦扎下了根,也不容易那么快地被时髦的东西所取代。

诗词翰墨两相宜

1985年,青海人民出版社出了《荫西诗选》,虽然只选编了一百多首,显得有点单薄,但在张荫西一家人看来是最值得庆贺的大事。他在诗中写道:“书成似拜天家物,先向百花香里熏。”在他看来,这本诗集就是意想不到的“天外来物”了,这本诗集的反响很大,它至少让贵德人认识了张荫西不仅是“张秘书”“张大夫”,还是一位诗人。

2005年,《荫西诗选》又一次出版,这本诗集的容量要比以前出的那本诗集大得多,收录了五百多首。可是这本书出版的时候全民都已经进入了“手机化生存”前期,人们都不大读书了。据了解,这本书在贵德只卖出了一本,买书的人还是张荫西的亲戚。

2006年,贵德举办张荫西诞辰100周年诗词研讨会,林锡纯先生应邀参加了这次会议,林先生不仅是中国诗词协会的理事,还是一位著名的书法家。

林锡纯先生在张荫西的书法作品前伫立良久,感慨地说,面对这样的书法作品,我真的感到羞愧,贵德险些与一位大书法家失之交臂。我记得那副楹联是:“心术不可得罪于天地,言行要留好样予儿孙。”

我请教林先生,张荫西的书法好在哪里,惜醇(林锡纯笔名)先生说,张荫西的书法有魏碑的底子,笔力有力度,还有韧度,就好像是把钢筋巧妙地绾起来,却一点不显得僵硬,反而更加灵动。

此前,张荫西的书法几乎不为人知。在他生前,书画大家朱乃正和曾道宗先生曾在第一本《荫西诗选》出版后,慕名到贵德去寻访过张荫西,在那个小院子里喝酒,谈诗,谈书法,交换作品,留下了一段佳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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