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星诗刊」名家看台丨梁晓明:有的丢在少年,有的忘在乡间
大 雪
像心里的朋友一个个拉出来从空中落下
洁白、轻盈、柔软
各有风姿
令人心疼的
飘飘斜斜向四处散落
有的丢在少年,有的忘在乡间
有的从指头上如烟缕散去
我跟船而去,在江上看雪
我以后的日子在江面上散开
正如雪,入水行走
悄无声息……
但音乐从骨头里响起
从骨头里升起的音乐让我飞翔,让我
高空的眼睛看到大街上
到处是我摔碎的家
我被门槛的纽扣限制
我不能说话, 我开口就倒下无数篱笆!
我只能站着不动
时间纷纷从头发上飞走
我当然爱惜自己的生命,我当然
愿意一柄铁扇把我的
星星从黑夜扇空
这样我就开始谦卑、细小,可以
被任何人装进衣袋
乐观地带走
但音乐从骨头里响起, 太阳
我在上下两排并紧的牙齿上熠熠发光
我只能和头发并肩飞翔!我只能朝外
伸出一只手
像一场暴雨我暂时摸一下人类的家
真 理
我将全身的瓦片翻开,寻找一盏灯
谁在我背后鲜花盛开?
我曾经从树叶上屡次起飞
我将手深深插进泥土
这生命里最旺盛的一处泉水
是谁, 在一小包火柴中将我等待?
我燃烧,将时间里的琴弦
齐声拨响
在一把大火中,我的白马出走
现在我回家,灯光黯淡
是谁在飞檐上将风铃高挂
在眼中将瓦当重新安排?
将逝去的呼吸声细数珍藏,我高举
一支箫
无人的旷野上,我的箫声
一片呜咽
中 立
厅堂中立。秋风中中立。竹林瑟瑟在山中中立。
一生苍白漫长,在海啸与种菜中
如何中立?
在笑与不笑中频频中立,看见你
我的兄弟,握手握得不重不轻
生与死之间不偏不倚
做,或者不做,或者干脆坐下
手上的工作催你前行
谁能中立写完一生的诗章?
我不行,悒悒向西
更多人走得更加混沌……
书
书带着我离开木椅,门楣,书带着我飞
死亡与一件袈裟住在山上
我的回忆居住在影子倾斜的楼中
沿着黄昏衰老的人
向空中说出了姓名和一把灰
在诗中,我爱着一块布和蒙眼的走驴
我飞起或者跌落
总是在人类的碗筷之外
我低垂眼帘和时间并着肩在街上走
我将我的马献给光,将我珍藏的手
献给被黑夜禁锢的星星
给可怜的冬天一碗水
我在我细小的眼睛里坐下来,他里面有天空
我的灵魂是一棵树和一把土
我把自己疏忽在桌子上
灵魂带着我飞,他使我的脚离开大街
他带着早晨在每一个城头插秧
随笔:梁晓明的九句话
1. 我曾经喜欢美国诗人罗勃特·布莱的一句话,他说他最终理解到诗是一种舞蹈,一种从悲痛中逃飞出来的舞蹈。他这样讲,一定是基于创作的快感与审美的考虑。我现在觉得这还远远不够,因为这个理想逃离痛苦、害怕、矛盾和启示,我现在很难想象真正优秀、伟大的诗歌会缺乏这些因素。布莱的理想美好纯粹并且迷人,但随着年龄增长,我觉得他单薄和片面了。
2. 我希望找到的每一句诗,每一个字都是从艰难生活中提炼出来的一串血,一滴泪,一段梦想,叹息和惊醒,它必然充满沉思,向往,深入人心和现实存在的反映。它是生命内在的视野,是一种经历、体验、观看的沧桑与总结,在总结中发展,开阔新的存在与启示。
3. 我现在反对辞藻华丽的诗,那是制作。还有浪漫的抒唱,那是人生的泡沫。最后是才华横溢,这个词误导和害死了多少本可以成才的青年诗人。
4. 情感,这是一柄两面开刃的利刀,幼稚与不成熟的诗人很容易受伤害。为什么我国的那么多诗人和诗,都把情感当成了生命的归宿?诗歌的唯一家乡和泉源,这恰恰是一种障碍、一块挡路的巨石。在此,多少人将诗歌转向了发泄(正面的和反面的),又有多少人青春的才华一尽,便再也写不出像样的作品?这也是我国的诗人为什么诗龄短,给人造成只有青年时代才是诗的年龄的错误的传统认识。
5. 诗当然需要天才,而且几乎可以说诗歌是所有的艺术中最需要天才的一种。但若整天躺在天才的自得中最终是写不出伟大的作品的。我们需要做的是把这种天才变成水源、养分,来灌溉和培养诗歌这类娇嫩的树;我们必须天天这样小心、谦卑、刻苦地从事这份工作,只有这样,我们的诗歌之树才有可能结出无愧于我们天分的果实。这也是一个现代诗人必须经历的艰难过程,并且,这也是他生命的寄托与荣耀。
6. 只要是民族的,便是世界的,而且,越是民族的便越是世界的——前两年流行的这句话带有极大的欺蒙性。试想,印地安人、因纽特人,他们都是纯粹的“民族的”,但他们显然不是“世界的”和“时代的”,他们充其量是世界的一道风景,是这个世界的聊备一格。真正属于世界的是这样一种人——他们的“一滴眼泪在这个世界上任何一个角落掉下,整个世界和大地都会为它轰然鸣响”(马克思),他们有着同为人类的共同命运的敏感和共鸣。具有这样一种生命内涵的人,才是世界的。
7. 诗歌的完成必须向着自己的内心深处。它像是一种引领,一列火车,它带着你观赏,它目的性不明确,它只是告诉,它只是倾诉与说话,你听到了这种告诉,你为这种说话所吸引,你走入了说话的内容之中,不知不觉地,你会发现,其实你已经加入了说话的行列,并且可能已经在开始向它说话,通过它又向着自己的生命讲话。就这样,一首诗,才真正地完成了。
8. 历史在人的面前如果表现出相同的面貌,那就不是真正的历史。经过我们的努力,如果诗歌的历史也表现出相同的传统那就是我们的失败!我这里提出的是个性和风格,只有重视这一点,我们的历史才会丰富,我们的文学才会繁荣。
9. 一个现代诗人的宗教应该是他自己和他的诗歌。他小心虔敬地侍奉自己,他把自己视作一块土地。他更加虔敬地侍奉诗歌,是期望诗歌能长留在他的这块土地上。他自己遭遇的一切:政治、经济、宗教、情欲、际遇、梦想、挫折和悲痛都化作了他自己这块土地的养分,他努力侍奉并始终期望着。这便是一个现代诗人应有的宗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