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曲界少辈不如老辈吗?

 前在某处听戏,台上正唱《祥梅寺》,和尚大磕其头,十分无聊。隔座有两老人大谈戏掌故,由钱金福、王长林之《祥梅寺》如何精彩说起,滔滔不绝。其中最有趣之一段谈话略谓:钱、王与郝寿臣合唱《阳平关》,郝饰曹操,钱饰张郃,而王栓子则饰探子。当探子报告夏侯渊被黄忠刀劈马下时,曹操气椅,张郃抬腿一踢,探子来一个倒毛,舌头一吐,用一手指伸在嘴上,再回头一望,表示惊异之状。三人动作同时,与锣鼓衬托,真有天衣无缝之妙,而当时场上局面愈显紧张,使人不期然而屏息。只就此一手而论,再如钱、王之身段工夫,及其合作之紧凑,求诸来者实不可得云云。言下不胜慨叹!两老人声高气沛,于是四座皆舍戏不听,不独笔者一人神往。及至谈话告一段落,似乎大家皆心韪其言,亦不独笔者一人以为不刊之论也。

《长坂坡》杨小楼饰赵云 钱金福饰张飞

 记得十余年前,在琉璃厂万源夹道路东“国华报”旧址院内,正与红豆馆主谈话间,有人约往致美斋便酌。比及偕往,则已高朋满座,钱金福等老伶工四五人亦与焉。席间某君发言,深慨于戏界少辈不如老辈,同一唱自身段,而老辈之规矩紧严;少辈则不得其当。论戏,文武昆乱,论角,生旦净丑,皆有一辈不如一辈之势。推厥原因,不审何在?当时解答此项问题之人甚多,各执一词,率能言之成理,最后钱老亦有一番议论,在今追思。言犹在耳。

 其言曰:本人虽识字无多,今请以写字喻唱戏焉。唱戏之有生旦净丑,犹之字体中之有颜柳欧赵,各就性情之相近,资质才力之短长,择一以为所习之目的。我辈昔在科识,皆受有极严格之教练。譬如写字,此时正是“蒙仿”,如何执笔,如何危坐,以及“横竖勾捺”之如何运用笔法,皆在此时获得正确观念,而稍一有误,则教师之叱责立至。普通以六年计,我辈昔年所受之戏教育,无论“质”“量”方面,皆较后来之科班多至不能比拟也。及到上台实习,则可以比作写字之“临帖”,而所受之督责更严。本人曾因饰《琼林宴》中之煞神,有一身段不能如教师所示,登台至二十余次时,尚受挞责,其难可想!若向晚辈科班学生言之,得勿引为异事?写字人人皆学“颜柳欧赵”,究竟能有多少“颜柳欧赵”?唱戏何独不然?好坏是一问题,成名不成名又一问题!我辈唱好唱坏,姑且不论,最低限度,唱什么便是唱什么,譬如写字,学“颜”者写出字来,好坏不论,总令人一望而知确是“颜”字而非“柳”字,不致过甚支离耳!

陈德霖、龚云甫、王长林、钱金福之合影

 以本人言,出科登台以来,将及四十,就个人经验所知,尚有数点可述,第一,登台唱戏确当事做。第二,无论所饰角色地位如何之不重要,当时本人身心如何之不痛快,登台之后便须一丝不苟,纵不能格外求精,决不到致敷衍从事。譬如写字,无论随便一纸八行,或楷书屏幅,既写便自已知道是在写字,一笔一画,专心不二。第三,“唱到老学到老”,随时随地虚心。无论多大名气写家,只要不搁笔,便有进境。唱戏虽系末艺,却亦最忌自满。本人为一出《定军山》之夏侯渊,不知私下曾下多少功夫,观摩讨教,才自信不太支离。所谓“万事无止境”除死方休耳。

 少一辈同行,在科所受教练,本已不如老辈“结实”,出科之后,对于上述三点,一样亦不能与老辈相提并论。本领未到而脾气先到,偷工、懈怠、油滑、嘻笑,总而言之,拿事不当事做。偶窃微名则更目空一切,不思上进。所谓“少一辈不如老一辈”者,并非老一辈人个个皆有惊人绝技,实在是在老一辈人身上,尚不失旧日典型,而少一辈人则每况愈下,干什么不像什么而已。

《宁武关》余叔岩饰周遇吉 钱金福饰一只虎

 以上钱金福之一夕谈话,真可谓之针针见血,笔者今日追记,更不胜感慨系之。在十余年前之伶人身价尚有公论,有真实本领者,尚可以得到真实估价,时至今日,已是大谬不然。伶是“名伶”票是“名票”,生旦净丑无人不可以挑大梁,各有壁垒,所谓“戏法人人会变,各有巧妙不同”而已。关云长可以满台打哆嗦,欧阳德亦可以满台耍大烟袋,而台下叫好之声震耳欲聋,再若以旧日典型为评价,只可说是自找无趣,太不识相也。如钱老所言,为一出《定军山》之夏侯渊下若干工夫者,在新人物之关云长、欧阳德辈视之,勿宁过于迂执!笔者因听到两老人谈话,更忆及钱金福之唱戏与写字一夕之谭,拉杂写来,心中真是酸甜苦辣,不知是何滋味?再一设思,二十年后之二黄戏,更不知将如何演变,惟有掷笔一叹而已!

(《立言画刊》第5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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