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妹素兰 (初恋故事)

文/程金州(安徽南陵)

再次见到表妹素兰,是在一位亲戚娶儿媳的喜宴上。我们两别复联,时间已过去三十多年。如今的表妹,依然留着独辨,只是将辫子盘起来扎在脑后。记得我姨妈的头发生前也是这样的。

表妹素兰有副瓜子脸,相貌与身材都很标致,在她姐妹四人中,就算她伶俐。她与我同岁,是我姨妈的二女儿,姨妈是我外婆领养的,我与表妹没有血缘关系。

在我幼年时,外公就病逝了,外婆成了村里的“五保户”。我与表妹童年时代陪伴外婆最多,特别是过年。正月头几天,我与她给外婆拜年时就会被外婆留下住几天,也只有那几天,外婆两间低矮的草屋里有了家的气息。但是,母亲悄悄告诉过我,外婆留我们吃住会遭到村里人讲闲话,原因是生产队里每年分配给外婆的粮草是六百斤稻谷、六百斤稻草、五块钱现金、一丈布票,两条肥皂票,除了逢年过节,队里还时不时给外婆送点肉票等。有人嫌给外婆分配多了,外婆用来养了我们外孙。其实,外婆的柴禾是不够烧的,老人常常在外面捡些枯树枝背回家,我也挎过竹篮帮外婆捡过树枝、扫过落叶之类的柴禾。

渐渐地,我与表妹在外婆家住得少了。再稍大点,给外婆拜年后当天就会返回家。外婆内心虽然想挽留,但我们坚持要回家时,外婆只能抹着红红的眼睛,靠在门框上看我们走掉。

我读小学的学校离外婆家很近,上学放学要经过外婆家门口。表妹则在她村里的一所学校上学,但仅念了一学期就辍学了,回到家里做着各样的活计:打猪草、放鹅鸭、做针线、帮姨妈采桑养蚕…

再后来,外婆年龄大了,一双小脚为过年忙活很吃力,常被我父母接到我家过年。

我与表妹就这样渐渐地疏了见面。

我念完高中,高考落榜,家里没钱供我复读,到村部小学做了一名民办老师,那年我十七岁。记得表妹还到学校看过我一次,因为害羞、紧张,怕人笑话我,也没好意思留她多坐一会。

表妹离开时,我拿着教材进了教室给学生上课,她在窗外听了一会,用眼瞅了我一下才恋恋不舍走出学校的。如今想起当初没勇气送她一程,心里很是憋得慌。在后来不多的碰面里,表妹一开口就夸我文化高,能当老师教学生。我看出她的眼里藏着羡慕的成份,也有幽幽的怨屈。表妹不止一次地给我讲:“小姨真好,硬是把你教出了有文化,不像你姨妈,舍不得花钱让我念书…”

其实,那个年头像我这岁数的,能正常念完小学的都少。我之所以能念到高中,也是因为有残疾不能干农活,父母希望我多念点书,将来找一份不用干农活的事,好养活自己。父母最揪心的就是我以后怎么挣到一碗饭吃。

我印象最深的是念书时的饥饿。因为家里贫穷,在小学那几年很少吃午饭,大多是在学校饿着肚子捱到下午放学回家吃晚饭。学校虽离外婆家近,但外婆也只能偶尔地拄着拐杖送一碗饭到学校给我充饥。

我忘不了表妹那个雨天给我送午饭的情景…

班上有个叫夏秀兰的女生,大我五、六岁,幼时患过脑膜炎,胖嘟嘟的一身膘肉,念书不行,但蛮劲不小。她仗着力气大,总让别人替她做作业,不听她的话,就会挨她打。下课时她打不到别的同学,就常无缘无故地把我打一顿,好多次她把我的头捺在课桌上,两只大奶子抵住我后脑勺,我感觉两坨肉球在脑勺上蹭来蹭去,让我又难受又害羞,因此,我心里非常惧怕她。

春天雨水多。这天,放午学了小雨还沥沥下着,别的同学都一溜烟冲出教室冒雨跑了。教室内仅剩夏秀兰与我,我心里不由自主地发悚起来。正害怕着,只见她拿着作业薄向我走来,先用力将弯曲并拢的手指使劲在我头上叩了一把,然后要我替她写作业,我用手捂着疼处,泪水溢了出来。她见我无动于衷,扑上来,将我拽倒在地,骑在我身上,挥拳就打。我不敢反抗,也不好意思喊叫,含着屈辱咬牙忍受着。

突然,表妹素兰捧着碗进了教室,见我被人打倒在地,她将饭碗放在课桌上,冲上来从后面揪住夏秀兰头发用力拖拽,将猝不及防的夏秀兰拖翻在地,头叩在课桌腿上“呯”地一声。

我的腿被夏秀兰笨重的大屁股压着爬不起来,表妹揪着她头发用力拽着,嗷嗷叫的夏秀兰翻身时,我挣脱着爬了起来,望着躺在地上哭泣的夏秀兰,我心里无比快慰,想着她平时总欺负我,真想上前打她,但终因害怕而不敢。我上下学要经过她家后门那条路,表妹又不能天天帮我。

原来那天是表妹家宰了一只大麻鸭,姨妈让早已辍学在家的她送几块烧熟的鸭肉给外婆吃,外婆就分拨了一份让表妹送到学校,恰被她撞见了夏秀兰打我的场景。表妹这次勇敢的行为让我异常敬佩与感动,且感动了好些年头。在我童年的世界里,头上扎着一条独辫,身体瘦俏的表妹,是我觉得最漂亮最可亲的女英雄,也就自然地在心里十分喜欢她。

外婆生前特别疼我与表妹,直到临终前还想着把我与表妹撮合成一对人。老人不仅当着我与表妹的面多次讲过,也给我的母亲与姨妈讲过亲上加亲的好处。但终因我家境差,又有残疾,姨妈始终没有同意。

随着我们年龄渐长,到了青春期时,我反而不好意思见到表妹了。

大表姐出嫁那年,我已在学校教了半年的书。母亲领着我去姨妈家吃喜酒,并定下在姨妈家歇一个晚上。这次与表妹相见,中间仅隔了几个月。我想借这次见面的机会,向她表示那次没有送她的歉意。

表姐出嫁的那天晚上,姨妈家门前的屋场上,泄满了深秋夜月清冷的光辉,一些贪玩的孩子还没散去,在树影婆娑的屋场上嬉戏打闹,我一个人在旮旯处静静地看着。突然,表妹走过来轻轻地喊了我一声名字:“明天下午我带你去弋江看电影!” 说完即跑开。听她说去弋江看电影,我心里一阵惊喜,我从来没与异性单独进过电影院,虽然心理很害羞,但我知道弋江是个繁华热闹的集镇,还有一座雄伟的大桥,离表妹家不远,我非常想去逛逛。我向着已跑开的表妹背影,说:“好呀!”,可声音轻得像被人捏住喉咙一样。

那晚,我是在甜蜜的幸福中入睡的。想着明天可去弋江的街上玩,可去大桥上看弋江的水、水里的船,还可与表妹一块看电影…

午饭后,表妹换上一件崭新的淡花格子褂,领着我从田间小路抄近走上通往弋江的大堤。大堤两旁有许多坟茔,阴森森的,每个村庄都离大堤远远的。虽是午后,但行人稀少。我腿疾走不快,表妹有时就牵着我的手用力拉着我走。这让我很是震惊:几年不见,表妹不仅出落成一个标致的大姑娘,而且敢于在异性面前裸露青春期炽热的情感。是的,表妹除了没文化,但做家务、干农活,里里外外都是出挑的一把好手。

弋江电影院就在大堤的坡下,一口清澈的大塘与影院一路之隔。影院外聚满了看电影的人,售票窗口处挂着一块黑底木板,上面用粉笔写着朝鲜战斗片《一个护士的故事》。我浑身被汗水湿透了,表妹让我到水塘边去洗个脸,她去买票。

好大一会儿,表妹额头汗涔涔地从人流中挤出来,手里捏着两张电影票兴高采烈地告诉我:“下午一点半的票已卖完了,我们看三点半进场的吧!”

看着表妹那兴奋而满足的样子,我内心又感动又不安,我一个男人,却要表妹去挤票,同时,心里也怪怨姨妈不该让表妹辍学。我回想起小时候听姨妈与我母亲谈心的话:女孩子念书多了没用,能认自己的名字、能认得数字就够了。现在看着表妹连电影名也不认识,真替她惋惜和难过。

我们在等着电影散场。昨晚想去看弋江大桥的念头,因实在走不动了而放弃,尽管电影院离大桥不过十分钟的路。

一位老农挑着一担甘蔗走来。表妹见了,赶忙过去拦下要买,这让我自惭不已,与表妹出来时一分钱没有准备。

啃着鲜甜的甘蔗,表妹含情脉脉地看着我说:“我也会栽甘蔗,我家的地是沙土,栽的甘蔗特别甜”,她看着我,咯咯地笑着说:“明年我也栽一垅地甘蔗,到时我送到学校给你吃!”

下午第一场电影散场了,观众从里面涌出时,便有人急着往里面挤。表妹拽着我,生怕我丢了似的,在人流里往影院里挤进。

我们的座位近处有两扇大门,是为观众中途上厕所开的。落座不久,顶上灯光熄灭,电影在黑暗里开始放映。我喜欢看打仗的电影,自始至终都全神贯注着荧幕。表妹有时小声找我讲话,我就故意将耳朵偏远点,当炮弹在那护士身后炸起后,表妹紧张地将手伸过来要我牵着,见我没有反应,她索性握住我的手,并且越握越紧。我感觉她的手心汗津津的发烫,一股少女的气息在我鼻下弥漫开来,眼睛盯着银幕,呼吸刹时急促起来…

正当表妹欲将头靠入我胸前、而我却想抽出被她握住的手时,一位观众推开门出去,一道亮光突然照进来,我们本能地正襟危坐好,表妹绯红着脸朝我莞尔一笑,接着将头埋下前排的椅背后面。我的脸也发烧发烫,心如小鹿跳跃,再也没心思看电影。

等我们回到她家,天已擦黑。晚餐早已开始,姨妈虽笑嘻嘻地问我饿了没,但还是责怪了表妹几句…

在我辞去民师工作,四处飘泊时,表妹嫁给弋江大桥另一头的一位木材商。我曾经去看过她一次,但明显感觉她木材商的老公不怎么欢迎我。

几十年匆匆过去,我老了,表妹也老了,再相见时,说的大多是孙辈了。当我问她是否还记得在弋江看电影时,表妹说:“丢死人了,你还记得呀!”

如今的表妹生活很好,女儿修完药理学博士,在浙江一制药厂工作,她已随女儿生活在一起,帮女儿料理一些家务,带带外孙。表妹告诉我,当年姨妈没让她念书,让她后悔了一辈子,所以,她下定决心,就是讨饭,也要让自己的女儿多念书。

表妹安好,我很幸福。

第131期:见面礼(讽刺小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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