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段时间,关于伦敦十八、九世纪妓院辉煌的连续剧《HARLOTS》热播。里面的两家妓院,一家在哥文花园,现在是伦敦著名的旅游胜地,周围汇集了西区众多的剧场;另外一家则在当今唐人街北侧的下等妓院聚集区SOHO。二十多年前我在伦敦的时候,SOHO依然是伦敦最大的红灯区。虽然没有妓院,但一楼一凤比比皆是,此外还有若干大型脱衣舞场所,最有名的就是保罗·雷蒙德的脱衣舞剧院。100多年前,马克思住在这里的希腊街的时候,SOHO附近住着很多的艺术家。直到本世纪,SOHO向来都是英国最重要的音乐人活动点,六十年代,Jimmy Hendrix, The Rolling Stones, Led Zeppelin, David Bowie, Pink Floyd, The Who, AC/DC经常在这里演出,而Eric Clapton, Keith Moon则干脆住在这里。如今,全世界最有名的爵士俱乐部Ronnie Scott’s仍然开在Frith Street上。两年前,我曾经去德国汉堡寻访当年Beatles生活和演出的地方。去了才知道,Reeperbahn一带,至今仍然是德国最大的红灯区。每当夜幕降临,这里便酒绿麻香,人来人往。而那周围,也是汉堡艺术家、音乐人活动交流的主要区域。60年代初,列侬刚满20岁,哈里森还没成年。可以设想,汉堡红灯区的启蒙,给Beatles 贡献了不尽的灵感。即便在我们东方古国,真正留名青史的女性,好像也都来自烟花柳巷。古代草根女性唯一留下墓碑的,是埋葬在杭州西子湖畔的苏小小。而戏剧中的杜十娘和苏三,更是男权艺术的迂腐冷酷之中,难得一见的刚烈与温情。苏东坡的失败,不是来自他的官场失意,更多是因其不解风情。任你酒囊饭团、大江东去,怎比我杨柳岸晓风残月?独上高楼,满目苍凉,实不如徜徉青楼,盈室春光。浮名没个鸟用,何不换了浅斟低唱?人生苦短,烟花灿烂,青春一晌,千古流芳。系我一生心,负你千行泪。天下人都说懂得爱情,但哪个比得上柳永?十年前,我在北京宋庄开画廊。从宋庄往东几里地,穿过潮白河,就是著名的河北燕郊。燕郊镇上,桑拿、卡拉OK和洗头房林立。偶尔晚上在画廊和画家们喝酒聊天,最后总有几个贼溜溜地先撤,去燕郊那边宵夜快活。我还以为燕郊和宋庄会像蒙马特一样,也弄点传奇出来。可惜的是,没过几年,房地产如火如荼,宋庄很快变成了石家庄。若干年以后,人们再回头看,这一届的艺术家不行,这一届的小姐也不行。西方艺术史,在我看来,就是一部嫖娼史。文艺复兴时期,没有裸体模特这个职业。最伟大的裸体女性作品,来自于威尼斯画派的代表人物乔尔乔内和提香。乔尔乔内、提香和来自德国的丢勒都是贝利尼的学生,乔尔乔内放荡不羁,三十二岁就死了,他的作品《熟睡的维纳斯》,完成于1510年,模特是他生前喜欢的一个妓女。传统上,关键部位是需要有树叶的,但乔尔乔内把树叶换成了手。二十多年后,提香又画了一幅《厄比诺的维纳斯》,其中的性意味更加浓重,维纳斯带着挑逗的眼神,从野外搬到了深闺。作品中的女人,也换成提香熟悉的一个高级妓女,Angela Zaffetta。丢勒最终在德国死于梅毒,但染病很可能是在威尼斯。贝利尼几个徒弟,都不愧是风月高手。乔尔乔内和提香的维纳斯,目前陈列在佛罗伦萨的乌菲兹博物馆。不能不提到的是,他们最初画这些作品时,都是为了满足金主的色情观赏。几百年后,法国印象派先驱人物马奈,曾经画过一幅向乔尔乔内的维纳斯致敬的惊世骇俗之作《奥林匹亚》。这幅作品之所以在当时引起震动,不是因为裸体,而是因为画中的人物是一个妓女 – 奥林匹亚是1860年代巴黎妓女的别称。马奈后来死于梅毒。乔尔乔内,熟睡的维纳斯,1510提香,厄比诺的维纳斯,1534马奈,奥林匹亚,1863毕加索最早出名的代表性作品是《亚威农的小姐们》,此画创作的时间,毕加索正好住在蒙马特,是那附近艳舞俱乐部和妓院的常客。同一个时期,图卢斯-罗德里克基本上每天都混在这些地方。图卢斯-罗德里克是贵族出身,但他身高只有不到一米四,严重残疾,长期为世人取笑,是妓女给了他温暖和灵感。图卢斯-罗德里克在短短三十六岁的生命里创作了几千幅传世的作品,成为法国历史上最传奇的艺术家之一。他的作品中,相当部分以妓女和妓院生活为题材,很多是他生前为舞厅和妓院所做的广告设计。毕加索,亚威农的少女,1907图卢斯-罗德里克,接受体检的妓女,1892蒙马特时期的艺术家中,我最喜欢的是德加。一般人只知道德加最擅长画芭蕾舞女,其实不为人们所知的是,德加一生未婚,长期出没于妓院,他一生用油画炭笔画了无数描绘妓女们各种日常姿态的作品。可惜的是,德加死后,他的家人认为这些作品有伤风化,于是把它们全部焚毁。这可能是艺术史上最遗憾的事件之一了。德加,浴盆中的女人,1886蒙马特之后,巴黎的艺术家们大都迁居到市中心的蒙帕纳西。蒙帕纳西有一个很高级的妓院,斯芬克斯,很多功成名就的大艺术家经常光顾,二战期间,希特勒曾携情人爱玛在这里用餐。但那时大部分艺术家们请不起模特,他们只好找街头的妓女,这其中包括中国画家常玉。蒙帕纳西时代,有两个很成功的外国人,一个是美国人曼雷,他的摄影作品在当时的巴黎最出色,缪斯之一是他的女朋友、睡遍巴黎艺术圈的Kiki;另外一个人则是日本人藤田嗣治,藤田画女性肌肤的本领在当时的画家中首屈一指,连毕加索都为之叹服。这是藤田以东方人的眼光,在妓院长期观察临摹的结果。曼雷,安格尔的小提琴,1924藤田嗣治作品,1920年代妓女们不仅因成为艺术家的模特和缪斯而流放百世,更重要的是,他们是艺术家最信赖最亲近的人。梵高一生中只有一段和女人短期同居的经历,女友曾经是妓女。后来他和高更赌气,把自己的耳朵割掉,也是保管在一个妓女朋友那里。可以说,梵高的性经验,全部都是来自于妓女。那个年代艺术家的短命,大多是因为性病。如果我能穿越回到一百五十年前的巴黎,一定先去义乌买光安全套库存,换回如今奥赛美术馆所有的藏品。高更厌倦了巴黎的红灯区,却在大溪地土著姑娘那里中招。马奈、福楼拜、莫泊桑、波德莱尔、图卢斯-罗德里克也都是染了梅毒才早早挂掉。尼采是瓦格纳的好朋友,曾经最想成为作曲家。和梵高一样,一生中他只在妓院里和女人亲近过,年纪轻轻就染上性病。病毒侵蚀了他的大脑神经,从此诞生出一个影响世界、百年一遇的哲学家。如果了解尼采对后人思想的影响,就不难理解:从某种意义上说,传给尼采梅毒的妓女,改变了人类文明史的进程。我一向不喜欢因政治正确的考虑,把妓女称为性工作者,正如我不喜欢把艺术家们称为文艺工作者。艺术家从来都不是“人类灵魂工程师”,他们也不会仰望星辰,而是被欲望煎熬着,在黑暗的阴沟里让灵魂备受摧残。艺术家和妓女,惺惺相惜,分享着共同的理念。受尼采影响最深的两个作家,一个是劳伦斯(写《查泰莱夫人的情人》的那个劳伦斯),一个是对劳伦斯五体投地的亨利-米勒。这两个人都推崇肉体意志和情欲,但劳伦斯不写妓女,在对性的描写上,过多修饰,严重缺乏幽默感。对于米勒来说,性就是性交,就是大汗淋漓,它根本就不是一种美好愿望的结局,所以不需要任何仪式感。《北回归线》这本书,来自米勒自己在巴黎的体验,几乎每页都在写性,穷艺术家和下层妓女之间的性,疯狂、残酷、真实、粗暴。在这里,世界所有的华美被剥的一丝不挂,生命回到了最原始的渴望,活着。出卖一切只是为了活着,而性交,是他们感觉到活着的唯一方式。米勒写道:世界是自噬的恶性肿瘤。我在想:当永寂临降世间万物之时,音乐终将凯旋。当一切回到时间的子宫,混沌复还,这混沌将成为用来书写现实的空白乐谱。你,塔妮雅,正是我的混沌。我为此而歌。不只是我,整个世界都在死去,蜕去时间的表皮。而我还活着,在你的子宫里踢踏着,去谱写我现实的乐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