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中国青年心中的鲍勃迪伦 | 小海

作者：小海

北京已经有好几个月没有落下一滴雨了，而在寒冷的季节里，我还是更喜欢一场雪。所以当我看到天气预报里报的夜里阴转小雪。我就二十分钟出来看一趟，看门外有没有开始下雪。我站在马路边上伸手去迎接渴望的雪，可得到的不过是一阵冰冷与虚无。看昏昏发红的夜色和冷寂的空气都为一场雪做好了充分的准备，可雪硬是迟迟下不下来。

这时我听到远处火车的汽笛声在年关将近时，让人更显亲切可又伤感。就这样轻易地想到那么多的梦想都被列车随处卸载在一座座繁华而迷失的城市里，我们像无根的浮萍一样来回飘荡，我们梦想着，也失落着，像一年又一年绿了又枯的落叶……

在晚上十二点过了之后，我真的就熬不住了，转身锁门回到了宿舍的床上。翻开每天晚上都看几页鲍勃迪伦的自传书《像一块滚石》。可心仿佛还是被即将要到来的雪吸引着。随手划开了朋友圈看到“终于迎来了帝都的第一场雪。”我是又失落又惊喜，惊喜的是雪终于到了，而我可是刚脱了衣服躺下准备看书睡觉。我在挣扎要不要穿上衣服，再出门看看。苦苦不能做出决定。

对雪的渴望让我想到了2014年类似的冬天，我也渴望一场雪的心情。那时候我在江苏常熟的一个小服装厂上班做羽绒服。在加班的晚上，天气很冷，车间没有暖气。再加上手不但露在外边还要操作着铁的机器，脚底经常都是冰冷，仿佛每次都是结冰了一样，脚都冻麻了。因为整个车间都在赶制一批货，已经做了一个多月了，没有按计划完成。我们也已经连续半个多月都是加班到十一点。尽管流水线上有个别有抱怨的，但在主管的怒斥下，最后大家还都是极其不情愿的在加班。加之快要过年了，整个车间都弥漫着一种难以言说的厌倦躁动情绪。组长也一遍一遍的安慰着说:“大家再坚持坚持，很快就放假了。”但大伙儿哪里听得下去，在羽绒车间满天飞的环境里，人人都干得迷迷糊糊的，心其实早都飞到家里去了。

晚上车间广播就放一些当下流行的网络歌曲来刺激大家的神经。我没有心听歌曲，因为有一堆上的拉链要返工。上拉链本来就属于多少有点难度的工作，一次性做好还好。如果返工，要拆好几道工序。加上本来天天加班那么晚都非常累，所以心情也是郁闷到了极点。

也就是在那段时间，我无意间听到了鲍勃迪伦的歌曲，一发而不可收。可以说只要是有空就疯狂的看他的歌词翻译。哪怕是干着活，也忍不住要拿出来手机偷偷地看上几眼。再做一会儿工，看几眼就再干一会儿。鲍勃迪伦的歌曲把我长年漂泊工厂，那荒漠化的灵魂给彻底震撼了！那种痴迷毫不夸张的说，绝不亚于看到一个怦然心动的漂亮妞。然后拼命地听他的歌，再一遍又一遍的看歌词翻译。我觉得非常吃惊，他的歌词有我从前接触到的音乐人从未有过的维度。

说起经典，比比皆是。尤其《答案在风中飘荡》《暴雨将至》《敲响天堂之门》《每粒沙》《荒凉街区》《没关系妈妈，我不过是在流血》等等歌曲里呈现出的瑰丽场景让我大惊失色。用词之准确，思想之深邃，让我放佛掉进了天堂口或失乐园，反正感到好像自己伸手便可触及上帝温暖而神秘的左手掌。

你听《时代正在改变》里唱的

“嗨！到处流浪的人们

聚在一起吧

要承认你周围的水位正在上涨

接受它。不久

你就会彻骨地湿透”多贴切有力且极富预言性的思想啊。半个世纪后的我们正经历着他年轻的时候曾经历的困惑警言。

还有《每粒沙》里那彻骨深邃的领悟:

“于是在前进的旅途中我渐渐明白

每一根头发都数得清，像每粒沙 ”

看到这样的歌词我震惊到无以言语。我们日渐生锈的骨骼除了在车间里细数忧郁过往的幽暗日子和绝望的日夜轮回，还能做些什么？

“当你一无所有时，连可失去的东西都没有

现在你成了个透明人，

没有一点秘密可隐藏

感觉如何

孤立无助、无家可归的感觉如何

像个完全无人识得的人

像一块滚石”

我们都像一块滚石一样，在祖国的大地上随处滚落。没有昨天没有明天也迷失在流浪的生存丛林里。再没有谁的歌曲、文学、任何艺术形式，给我带来如此准确深刻的生活体验、生命体验、又超现实、超时空的工人情感体验。

当我在不同的城市辗转在不同的车间里做工，十年如一日的重复着单调乏味的工作。没有希望也没有方向，只是疲惫的混迹于时光里一直向前。很多时候我真的不得不一次次的怀疑自己，怀疑人生。因为我真的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在创造价值还是制造垃圾？去无方向，逃无可逃，困在生活的泥潭里，没有一点办法。

某种程度来说是鲍勃迪伦的歌曲拯救了我。在我迷失、彷徨、压抑、崩溃无助的时候，他歌曲里的人道主义情怀慰藉了我。我感到他的歌曲里有一种平等的、挣脱的、超越的力量。正是这样的情怀把我的心紧紧吸引。进入他的思想里，我瞬间仿佛不再是一个孤独无助的、被抛弃在社会边缘生存边缘的流浪儿、不再是一个失败无助的打工仔，我成了一个有血有肉的有志青年，热血男儿。我喜欢那种感觉，那种灵魂和身体都真实有力活着的感觉。

我那段时期痴迷到他的歌曲不行，仿佛只有看到歌词才能有点力量继续做工。情感浓烈时按着他的歌词句式也模仿着写了几首。记得一个加班的晚上，做的苦闷痛苦的我抬头看向窗外，路灯照着深冬的夜空，好似下雪了一般。给我极大的梦幻与冲击。我按着那首最简短经典的《敲响天堂之门》大概旋律写了首《请为我点亮星辰》。

后来还在车间按着《嗨，鼓手先生》模仿着写了《嗨，梵高先生》。还有那首《没关系妈妈，我不过是在滴血》，我模仿着写了首也是我写的最长的一首1300字的《这很好，祖国》。以一个中国普通青年工人的角度写出自己的人生观，价值观。

鲍勃迪伦的歌曲让我有勇气面对自己，然后敢去追寻自己内心深处真正想要的东西。这点我想才是最重要的。有时候我们心底那些难以言说徘徊，那些良久的失落，是需要一种方式诉说或排遣出来。而悲壮又不失力量应该是对我们不知道意义与否生活方式的最贴切表达。愤怒也是一种态度，至少没有麻木成工业的沙丁鱼。鲍勃迪伦给我的感觉就是那样的一种力量。可以不惧权威又不失态度。有别于我们当下经常看到情情爱爱的小忧伤或对琐碎生活隔靴挠痒式的表达。因为我的的处境就如同同样我也很喜欢的滚石乐队唱的一句歌词“像我这样的穷孩子，除了同一支摇滚乐队歌唱，还能做些什么？”

有很长一段日子，鲍勃迪伦之于我，是有精神领袖般的力量的。之后，我网名就改成了像一块滚石。这么多年我觉得自己确实是在像一块石头一样滚来滚去。看似有梦想，不过如虚妄，只是在不停地滚动，来回的滚动。很多次晚上下了班，十一点了还要去网吧看关于他的《我不在那儿》《不回头》纪录片式的电影。一遍又一遍的看，在那些疲倦绝望废墟般的日子里，给了我很大的灵魂安慰。后来我在网上查到他出过一本《像一块滚石》的书。我在网上买却没有。随后几年我打工的时候去到了常熟、苏州、上海、郑州、北京的书店找，都没有找到。记得最后一次找是2016年七月份在中央音乐学校的书店也是没有找到。没多久他得了诺贝尔文学奖。网络上有些人感到奇怪，我真的觉得一点也不意外。他太牛逼了，在我心中，就算是他不拿奖也是无冕之王。接着他的各式各样版本的书仿佛一夜之间铺满书店里最显赫的位置。但我已没有了买的想法，我也说不出这是什么原因。而现在看的这本是朋友前段时间送的旧书，我倒觉得比买一本新的书有意思多了。

我终究还是没有起床看雪有没有下，在《像一块滚石》的第108页我看到“麦克利什说他认为我是严肃的诗人，说我的作品将被以后的几代人当成炼金石，说我是战后的铁器时代诗人。”

【胡小海：生于1987年，来自庄子故里——河南商丘。在珠三角长三角京津冀等地打工十余年。受海子诗歌影响，以崔健、张楚、许巍、汪峰等摇滚歌手音乐为引子，后深受约翰·列侬、鲍勃·迪伦、滚石、大门、U2、平克·弗洛伊德、新工人艺术团等摇滚乐队影响，在车间、在荒原、在公车上以亦诗亦歌的形式发牢骚长短四百余篇。作品在《网易人间the livings》《澎湃人物》《中国青年报》《城市画报 》《河南诗人》等平台发表，现为皮村文学小组成员，同心互惠公益店店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