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展:休谟如何带我走进哲学大门
在“我书架上的神明”这个栏目中,我会不定期和你聊聊那些曾经影响过我的书。我不会系统地解读这些书,而是会以清单体的方式谈谈它们对我的启发。
今天这一期我想和你聊聊休谟的哲学,通过阅读休谟的著作,我才开始叩开哲学的大门。
1、休谟是我在哲学上真正的启蒙者,但在我刚开始读的时候并不知道这一点。要说这个事情,就得简单回溯一下我读书和思考的历程了。我思考问题时习惯一直追问到最终的缘由,任何问题你把它追问到底层的时候,都会进入到一种哲学层面。不过我读中学的时候也不懂这些,不懂得该学些什么专业是更适合我的,所以高中随大流报了理科,读大学的时候学了工科。上大学之后很快我就发现工科并无法回答我感兴趣的那些问题,于是就想自己去找书来看,回答自己的困惑。当时也不知道该从何下手,就找来了罗素的《西方哲学史》,只是因为这个书很有名。但是那会儿完全不知道该怎么读哲学史,只能是带着自己过去的观念框架来读;尤其是读到什么经验论、唯心主义的时候,就觉得这些哲学都是胡说八道嘛,这些哲学家天天也不知道想啥呢,他们难道真的信自己说的东西吗?我困在井里却不自知,于是拿着罗素的书一边读一边把他说的那些哲学家的理论认真批判一番。就这样花了不少精力把《西方哲学史》上下册都读完,之后我就记住几个人名而已,实际上啥也没看懂,却以为自己懂了不少。
图 | 伯特兰·罗素
2、本科毕业后,我终于知道了我想要去追问的那些问题只有人文学科才能回答我,所以就花了很大的工夫考研,屡战屡败屡败屡战,考到第三次才终于考上了社科院的历史学研究生。毕竟自己是从工科转到文科的半路出家,总觉得底子太差,所以上研后我就会问一些科班出身的人可能未必会去问的问题。上研之后我开始读各种历史著作,但迅速陷入一个困惑,“到底什么是历史?”我在读各种历史书的时候,发现对于同一个历史事件,会有各种各样的不同的解释,当时我没有判断能力,觉得似乎哪个解释读上去都很有说服力,都很有道理,但是这些解释经常又是彼此相互矛盾的,它们不能都有道理吧?于是我当时就陷入一个很大的困惑,到底什么是历史?如果我搞不清楚到底什么是历史的话,我根本就不知道该怎么去学历史了,不知道该如何面对那些史料和史实。但这个问题又不是你读了历史书之后就能搞明白的,甚至可能读得越多越搞不明白,因为见到的彼此冲突的解释太多了。所以那会我就意识到,要想搞明白这个问题,根本上来说我可能需要先读的不是历史,而是哲学。通过哲学帮助我搞明白什么是历史,然后再去读历史,我才知道那些资料我该怎么理解。
3、哲学书该从什么啃起呢?那会儿运气很巧,我同屋的一个兄弟是社科院宗教学所的研究生,他当时每周都会去北大听韩水法老师的西方哲学课,那门课就带大家读康德的原典。我之前读罗素的时候,就知道有这么个人名,但我也不知道康德都说了啥,也不知道康德到底有多厉害。我就问他,为什么读书班要带你们读康德?因为依照我过去那种很僵化的对哲学的理解,康德是一个主观唯心主义者,干嘛从他读起呢?这朋友跟我讲,康德开创了哲学史上的哥白尼革命,是康德把哲学从宇宙为中心转成以人为中心,如果你不读康德,整个近现代哲学都搞不懂。然后他又跟我讲,康德自己也曾经说过,有两个人对他影响至深,一个是休谟,把他从独断论的幻梦中惊醒,一个是卢梭,让他意识到人之为人的价值。我的那种思维习惯马上又来了,要搞清什么东西我喜欢先从它最初的起点上搞起,把源头搞清楚,下面就容易了;所以既然康德如此之重要,那我就索性再往前多走一步,从休谟读起。于是我就开始啃休谟了。某种意义上当时心里有点跟同屋较劲的意思,就是你在读康德,那我就得比你读的更远点。当然等到后来对哲学史有概念了,才知道这种较劲本身很幼稚。
图 | 大卫·休谟
4、刚开始啃休谟的时候,完全看得云里雾里。但也是在那会儿,我终于收起了我本科读哲学书时的那种愚昧傲慢。本科读哲学书的时候,我觉得真理在握,看到什么觉得不对的(实际上就是跟自己头脑里的狭隘观念不符的),都要批判一番。读研这会儿,我终于把那种愚昧傲慢收起来了。这首先是因为在读研的时候,我在学术上被身边的同学打得各种体无完肤。社科院研究生院当时在花家地一个非常小的院子里,弹丸之地,因此也就形成了熟人社会。很多自发的读书会、讨论会,都是各个年级各个专业的人聚在一起讨论,博士硕士也混在一起根本不分,每次这种讨论的时候,我发现我自以为是真理在握的那些东西,在他们面前多半都迅速被击溃,然后他们说的东西我有很多都听不懂,他们分析问题时的思维方法经常让我目瞪口呆不知所措。所以那会我的内心极其挫败,在那种挫败的情况之下,让我意识到过去自己是多么地坐井观天,对于世界是多么地无知。意识到了自己的无知,才开始有了想找方向的愿望。这时同屋在读康德,我就开始读休谟,我就这么懵懵懂懂地找到了一个方向。刚找到的时候也并不知道这到底是个啥方向,只知道不能再像过去那样读书和思考了,否则只会让自己陷在越来越深的井里。但过去在井里的时候,好歹觉得自己真理在握,内心还是有主心骨的,可是把那种愚蠢的自信拿掉之后,突然发现自己的思路没有主心骨了,什么也读不懂了。我在那种困窘里面困了有一年多,完全不知道该何去何从,极其痛苦,只能咬着牙坚持,一点点往前啃。
5、开始读休谟之后,我给自己设定了一个基本的读书态度,一直持续到现在。这个态度就是,只要是真正被历史锤炼了几百上千年仍然被公认为经典的书,那么不管这本书里的内容在我初看上去感觉是多么荒唐,多么不可理解,我也一定要假设它里面说的每个字都是对的,要错肯定是我错了,而不是它错了,只有这样,我才有可能真的开始去读懂那些经典。当时在读休谟的《人类理解研究》和《道德原则研究》,那是两本很薄的小册子,但这两本小册子我读了大半年,读得极其辛苦,觉得他说的根本不是人话。但我又必须假设他说的都是对的呀,那就得想方设法替他圆谎。这就有点类似于传统相声《扒马褂》,里边有一个人在那吹牛,说一些完全不着边际的话,然后跟他借马褂那哥们要替他圆谎,否则就得把马褂还给吹牛这位;圆谎这位想尽办法找各种各样的理由,最后愣能把这个完全没谱的事给说通。我就像借马褂的那个傻小子一样,要替哲学大牛,想方设法把我初看上去完全是胡说八道的东西给说通。而要想方设法说通,就得替他找各种理由,而找理由的过程,实际上就是突破我之前坐在里面观天的那口井的过程。那口井会规定我对世界的理解方式,让我无法想象井外面的更多可能性,从而就觉得别的大牛们在胡说八道;为了帮大牛们找理由,我得不断地去寻找在过去看来是匪夷所思的各种可能性,这个过程,就是帮我一点点从井口爬出来的过程。这样一种读书和思维的方式让后来的我受益匪浅,它让我看到一个理论的时候,本能地就会先去思考它所依赖的前提假设,这就是这个理论本身的井口,弄清楚了这些,也就知道了该理论的适用性边界,在此基础上再去细细研究这个理论本身,就能获得跟别人不一样的理解。
图 | 休谟《人类理解研究》
6、休谟第一次把我带入哲学的大门,但我又掉到一个新的陷阱里,就是当时让我以为休谟就是一切。休谟的厉害之处在于,他的理论极其犀利,他的层层逼问会让你不得不进入他的结论。休谟否认任何因果关系,因而把世界的本质也都给解构掉了。打个比方,这就类似于当有哲学家试图对“世界的本质”给出一个答案的时候,休谟首先会问他,你是如何得知这个本质的?你首先得观察这个世界,那么你怎么观察?你得用眼睛观察,比如你观察一瓶水,你看到的是这瓶水吗?不,你看到的根本不是这瓶水,你根本无法看到这瓶水的本体,你看到的是打在这瓶水上的光线反射到了你的视网膜上,这些光线刺激视网膜形成一系列生物电信号,这些电信号会再刺激视网膜后面的视神经形成新的电信号,然后传递给大脑细胞,大脑细胞再编码这些电信号,把它整合出一个意义或形象,然后你才把它解读成是一瓶水。因此,你所说的那瓶水,只是你大脑编码所形成的观念而已,你无从知道这个观念所指向的那瓶水到底存在不存在,不要说你可以通过多次观察验证,来证明它的存在,因为多次观察的结果,不过是形成了多个大脑编码出来的观念,你只不过是在用一个观念来验证另一个观念,至于这些观念是真是假,无法验证,甚至连真和假也是两个观念,我们无非都在观念里打转而已。在这种情况下,世界的本质根本就不可知,因为你脑子里想到的“本质”这个概念它本身也是个观念,而你对世界本质的任何探究都依托于你对外部世界的观察,而任何观察在你大脑里形成的只不过是观念,你观察到的根本不是世界本身,而是观察到了一系列观念而已。这个观念反复多次出现,你就以为它是真的,但实际上你是无法确证这一点的。幻象也会反复多次出现,但它只是你大脑里的东西而已;如果你就生活在黑客帝国里,你是无法确认自己是不是生活在幻象里的,哪怕是Neo来告诉你也用处不大,因为你也无法确认Neo是不是你想象出来的一个幻象。
图 | 《黑客帝国》剧照
7、我刚读完休谟那会,有一次快过圣诞节了,同学们说咱一块出去玩吧,我说我不去,我要在图书馆看书。同学们说过节了为啥不去玩啊?我说,“我看不出圣诞这个日子跟别的日子有什么本质区别,所以别用圣诞来打搅我。”确实,如果你要看这一天的物理属性的话,确实跟别的哪一天没什么本质区别。但是从习俗和文化的角度来说,这当然有巨大区别了,而休谟是很重习俗的。但当时我也只读懂一半休谟,我能够用休谟的手术刀把对于世界本质的各种迷信都解剖掉,但是我没有读到休谟的另一半,就是虽然世界的本质不可得知不可依靠,但我们可以依靠传统、习俗等等;甚至正是因为世界的本质不可知,我们才必须依靠传统、习俗等。但是当时我还没有理解到这第二步,我只理解到第一步,只是把一切对本质的迷信给抛掉了。
8、当我把一切对本质的迷信抛掉之后,我又陷入到一个很大的恐惧当中,就是人实际上永远囚禁在自己的大脑里,囚禁在自己的观念里。你对外部世界做的所有实验和探察,都要归为脑内的电信号,一切只不过是大脑的游戏。有部电影叫《美丽心灵》,是讲数学家纳什的。电影里面他有一个葡萄牙室友,这个葡萄牙室友跟他发生了很多故事。直到电影快结束的时候,观众才意识到,那是纳什的精神分裂的结果,葡萄牙室友完全是他想象出来的。原来纳什一直囚禁在自己的大脑里。他是多么聪明的一个人,可他也无法超出自己大脑之外去确认什么。因此当我读完一半的休谟的时候,我陷入了一个更加困惑和迷茫的状态。
图 | 纳什和他幻想出来的葡萄牙室友
9、后来我又继续啃休谟的《道德原则研究》,我才逐渐从那样一种惶恐不安的状态里面走出来。因为我终于把休谟另一半的思考搞明白了。休谟的经验主义告诉我们,虽然世界本质不可知,可是人在这个世界上总还是要生活的,那么我们依凭什么来生活呢?可依靠的,唯有经验。对于个体而言,一个观念反复不断出现,你可以期待它大概率会再次出现;此时你可以经验性地把它当做一个真实存在,虽然它的本质是什么你并不知道。就人类作为一个整体而言,人类也有一种群体性经验,这种群体性的经验就是经过千百年的历史沉淀,人类作为一个群体形成的共同的行为模式,这就是传统、习俗。这些大家普遍接受的行为模式,有可能你个人未必喜欢它,但是你无法离开它。这些千百年积累下来的行为模式和伦理准则,或者说传统和习俗,实际上就是这个社会赖以存在的最重要的纽带,正是那些东西让人和人之间能够共存。在休谟看来,我们找不到什么绝对的真理,也没法用绝对真理来指导我们改造现实,但我们可以依赖、也必须尊重传统和习俗。
图 | 大卫·休谟雕像
10、休谟的经验主义在政治上表现为一种很保守的很稳健的渐进主义,他并不排斥变革,但他排斥基于某种理念对社会做一个剧烈的激进的变革。他更愿意在给定的秩序之下,就事论事零敲碎打地往前迭代,而不是做一个根本性的改革。我们每个人都无法确知他人的本质,每个人也都无法确知这个社会的本质,每个人的知识都是很有限的,人必须承认自己有限性,人必须谦卑,尊重传统和习俗,因为这些才是让我们社会得以成为可能的基础和前提。休谟把我带入了理解哲学的大门,但一度又让我陷入了休谟给我打造的井里,我一度对德国哲学极其排斥;爬出休谟给我的那口井,要到后来我花很大精力啃下来康德和黑格尔之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