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辉明：稀 奇十三章之挑干精
东山有坪，名曰东山坪。
从窍角沱江边码头舍舟登岸，拾级而上，迎面有道横亘半山腰的青石坡，其广大不知好多里。辗转上得坡来，却是一片平地，有条长约数里的大街，就是大佛段正街。正街一头连着弹子石，一头通往大佛寺。有七八条小巷，曲里拐弯伸向远方，系着一些村落。村落外是广袤的田野，随丘陵绵延起伏，逶迤到天边的山脚下和浩荡奔流的大江边。
这里远离市区，平静，安宁，却并非与世隔绝的桃源。普天之下，又有何处不是烟火人间呢。风可以从东西南北吹进来，吹来什么风，东山坪就会相应泛起阵阵涟漪。岁月荒唐的那些年，同样历经了一些稀奇怪诞不可思议的事情。风过之后，一切又复归平静，仿佛从来就没有风来过一样。
第一章挑干精
住在这里的前十多年，从记事到中学，印象中我的胃口都不好，饭量不行，挑嘴。挑嘴还挑得稀奇，什么好，不吃什么，比如鱼和肉，是美味吧，我偏偏就不吃。当然，鱼和肉那些年也难得吃到一次，好不容易吃一次，就叫打牙祭。这 么稀罕，我竟然不喜欢吃，可能打小胃里就没这两货的消化酶。
喜欢吃的，都是很贱的，比如泡菜，泡子姜，泡豇豆，泡藠头，泡青菜。只要有泡菜，就吃得津津有味。纯粹的草食动物，就啄几颗米。把父母气极了，骂我：真是山猪吃不来细米糠。
如此这般，人也就长得干瘦。记得小学毕业，十三岁了，身高只有一米三一。
父母想了很多办法，找来各种偏方，想帮我打开胃口，想我长点肉，长点个儿，可都不凑效。
大凡身体不好的人，都特别关注疗治秘法，听说什么好，就想弄来试一试。
下面一排房子的建生，他母亲多病，家中曾喂养洋虫。
这虫奇特，状如袖珍甲壳虫，黑褐色，专吃中药补品。一纸盒密密麻麻的黑点，附在花生仁大红枣当归沙参上，蠕动着，蠕动着，只听得沙沙沙虫子咬啮的声音。
喂洋虫就是为了吃这虫治病强身，如嚼炒豆，咔嚓有声，不觉得吃虫吓人，也不难吃，微辣，还有股淡淡的药香。
还见有人把蚕子屙的屎拿来在簸箕摊开晒干，叫蚕砂，当茶泡饮。尖起手指拈一小撮，放玻璃杯中，参上开水，茶汤绿茵茵的煞是好看。饮蚕砂茶为的是开胃健脾。
这两样我看到过，不想尝试。尤其是阳虫，瞟一眼浑身直冒鸡皮疙瘩。
母亲就蒸旱鸡来吃，须用子鸡，肉才嫩。也要放中药，当归，党参，红枣，沙参，黄芪，枸杞，还有大块的冰糖，一起放碗中隔水蒸，碗中不参水，自有汽水滴入。尝过一口，肉是甜的，汤更是甜得腻人。
记得有次，他们在我那碗饭里悄悄拌了猪连贴。连贴就是猪的胰脏，煮熟剁碎，拌米饭里。也不知他们在哪里听来的，说是小孩吃了可以健脾胃。可是，被我听到了。看到他们在商量，虽然很低声，但看那种鬼鬼祟祟的神态，就知道是在说与我有关的事。心中先就起了抵触。所以，饭端上桌，我尝都不尝，就坚决不吃，说饭里面有黑黢黢的渣渣。
已经无计可施的时候，村子里突然来了一个老太婆，没人知道她是从哪里来的，也没人知道她要到哪里去，就突然出现在门外的路上，说是专门给瘦小体弱的孩子挑干精。
不知是不是这两个字，反正我当时听了就记住了，大人们就是说的干精。我想，所谓干精就是那个叫干精的东西让人又干又瘦的，挑掉了，人就不干不瘦。
长得又矮又小，肯定被诳去挑干精。听大人说的是挑字，想像顶多就跟用针挑肉中的刺一样，所以，起初我并不怎么害怕，何况挑了还有这么大的好处。
老太婆头包布帕，腰系围巾，干练利索，坐在矮板凳上，一大群人围着看热闹。先做了些过场，掀开我的衣襟，在肚皮上按压，问痛不痛痛不痛？拇指和食指挣开我的眼皮，看眼仁的颜色；抚平我的耳朵，瞧耳根子。然后，把一个瓷碗扔地上摔碎，随便捡了一小片起来，看了一眼是否锋利，不由分说，一伸手就捉住了我的手，在我手掌的小鱼际就是一下，没有丝毫犹疑，动作飞快。哇，痛得我惊叫唤。小鱼际的伤口翻开，从里面吐出鱼卵似的一团东西。她用碗碴锋刃又是一下，把这团东西割掉。这哪里是挑，分明是在剐肉嘛，又没得任何止痛的措施。我又哭又闹，拼命挣扎。可大人的手死死地箍着不放。割完左手，又割右手。
一块碗碴就是她行走江湖的利器，唾手可得，锋刃如剑。
隔壁的王婆婆那天也在场，目不转睛，盯着老太婆的一举一动。事后对我母亲说，这老太婆有本事，下得手，又快又准，肉划开来是真有东西，唯愿挑了就好了。
王婆婆从我记事起，就是个瘪嘴老太婆，从未见过她丈夫，一儿两女也没在身边，独自一人生活，捧着个竹水烟筒，一手拈着铜签子，一手拿着纸煤子。瘪嘴无牙，吹口气出来，舌头卟的一声堵在牙龈上，纸煤子就开出一朵火花。
她似乎也有些道行，谁家小孩有个三灾两病，哭闹不止，发烧惊厥，大人慌乱中不知所措，就抱到她家去，随带一颗鸡蛋。她放下手中的竹水烟筒，接过鸡蛋，就在小孩身上滚，额上，脸上，心口窝，手板心，脚板心，全都慢慢地滚揉一遍，小孩就渐渐平静下来了。滚完了把蛋放灶火上烤，听到蛋壳爆炸，蛋就熟了。拿起来，一边卟卟地吹气一边在手上颠。烤熟的鸡蛋，剥开坑坑洼洼，她仔细端详后，告诉大人，小孩没事。大人松口气抱着小孩走了。王婆婆走到五斗橱前，从玻璃杯中取出一副假牙，塞进嘴里，嘴立即就不瘪了。她坐在竹椅上，端起竹水烟筒，叭一口烟，掰一小块鸡蛋，丢进嘴里，慢慢嚼磨。
小孩回家果然安然无恙。
挑干精的老太婆走了，背影在村口消失后，从此再没见到过这个人。我仍然一如既往的干精精瘦壳壳。
至今，两手小鱼际还有两小根竖起的亮亮的斑痕。
从此以后，我也再没听人讲起过挑干精的事，网络上无奇不有吧，也没见过这消息。又查询与挑干精音相近的，嘿，这世上居然还真有挑疳积法。
用三棱针或其他钢针选准特定部位和穴位，挑破皮层取出皮下脂肪，用以治疗小儿疳积包括虫积的一种外治方法。是从古代中医砭刺术中派生而出。最早见于针灸大成，在其他中医学典籍中记载甚少，但却以其方法简便、疗效显著而广为流传。包括挑液法和挑脂法两种。
但这种方法挑的部位全都是手指，指缝或指肚，并不是在小鱼际上下刀。也不晓得老太婆是不是知道此法？难道老太婆看过针灸大成，且自己又改良了。
王辉明，1953年生人，长年居住在重庆南岸区弹子石。曾在《重庆日报》《重庆现代工人报》《南山风》《火花》《重庆工人作品选》《山西青年》等报刊发表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