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穴书评｜她的人生，是从垃圾桶捡来的（4627字/12分钟读完）
作者：Jay
校对：LIT.CAVE 编辑部
配图：Online
《生活，如此而已》
出版社：译林出版社
出版时间：2021年04月
作者：任晓雯
本书简介
蒋书度过漫长而孤独的少年时光后，看上去终于着陆于稳定的生活了，她希望从平凡的生活中打捞安全感。但事与愿违，她与男友的关系岌岌可危，逐渐衰老的父母希望她成为自己的依靠，朋友也介入她的人生……
当生活以不可预测的速度沉降时，“路人甲”能否突破平庸、懦弱、不被爱的重围？
一个普通的好人活着，是有多「没用」？
这是70后作家任晓雯在2017年出版的小说《好人宋没用》里探讨的主题。这本书通过讲述一个普通人的经历，折射一座城市，乃至一个国家的历史。宋没用是个被母亲嫌弃的女孩，但是她却坚强地活着，生性勤劳而善良，并且秉承着对人「有用」的信念活下去。
时隔四年，任晓雯又带来一本新书《生活，如此而已》，和《好人宋没用》一样，任晓雯的关注点依然是都市女性。
小说分为两部分，第一部分，讲述10岁的蒋书如何经历父母离异；第二部分，大学毕业后踏入社会的蒋书，如何在30岁之际迈入衰老。
一
在谈这本书之前，我们不妨先探讨一个老掉牙的问题：30岁的女人，可以有怎样的生活状态？
去年六月，逆龄选秀节目《乘风破浪的姐姐》和三十岁女性视角下的电视剧《三十而已》热播，让这个话题不断被推向高峰。
「30岁女人，可以有怎样的生活状态」成为一个热门话题，这样的综艺节目和电视剧，呈现出一些独立而自信的女性形象，然而这些节目也受到一些非议，比如节目中有一句评价「50+的姐姐在镜头中依然皮肤光洁零瑕疵，曲线紧致无缺陷，宛若一个20岁姑娘」，这其中的逻辑，还是越显得年轻，越符合节目组的审美。至于《三十而已》，似乎没有逃出爽剧的套路。
电视剧或综艺节目中的女性角色，多少经过包装。如果一位女性长相并不出众，眼睛咪咪小，身材又胖，平时只爱看看剧过日子，她的30岁能乘风破浪吗？
这就是任晓雯在小说《生活，如此而已》中所探讨的话题。
小说开篇是这样的：
蒋书这一辈儿，名字起得风雅。
这句话是能给读者留有十足好感的，在小说第一部分，作者呈现了一个纯真而善良的小女孩形象，然而在后面的叙述中，一个大都市中生活拮据的家庭渐渐展开。
小说的第二部分，任晓雯为我们呈现一个不出众的女主角形象——蒋书又胖又穷，爱看韩剧，她大学毕业后做过电销、营业员，也去过洋酒公司上班。她有个男朋友叫杨天亮，整天除了开会就是在加班，下班除了打游戏，倒头便睡。
蒋书是一个不讨喜的角色，作者没有对她的形象进行美化处理，而是还原了一个在大都市里生活的普通女性。原本蒋书十分符合读者对一个善良漂亮的独立女性形象的想象，何以到了小说第二部分，蒋书变成一个「丑女」呢？
二
首先，作者取消了家庭给蒋书的温馨与庇护感。
蒋书的母亲名字叫「林卿霞」，人如其名，人人都说蒋书的母亲漂亮。蒋书自小生活在母亲的「阴影」下，母亲是个不安分的女人，她多次在蒋书面前跟其他男人打趣，还嫌弃蒋书说她是「垃圾桶捡来的呗。」
少女蒋书对母亲是有些许讨厌的，然而由于母亲的美貌，蒋书也受过她身边一些男人的好处。在这样的家庭环境下，蒋书印象中「家」的概念，就是一个无能的男人与一个对于家庭不安分的女人。蒋书是渴望被家庭庇护的，但这种渴望终究被林卿霞的风情所扑灭。林卿霞作为母亲，跟蒋书只是一种法律上的抚养关系，这个家庭中三人的关系只靠物质条件来维持，而家庭，也只是他们肉身的栖居处。
有一次，林卿霞带蒋书去一个男人家看电影，看的正是林青霞主演的电影。林卿霞以不适合孩子看为由，叫蒋书坐到窗边去，面向天井，两人则坐到了床边。这段关于母亲偷情的情节，跟后来蒋书和男朋友的初夜形成了鲜明对比。母亲的偷情是一部欲盖弥彰的爱情电影，在这里，家庭成了一种桎梏，一个禁闭情欲的牢笼。林卿霞的羽毛太鲜艳，她当着蒋书的面飞走了。
其次，作者取消了蒋书对爱情的浪漫幻想。
小说描写蒋书的初夜，草率而无聊。两人约会，男朋友杨天亮提出「咱们躺会儿去」，蒋书答应了——
……被子又潮又湿，雨后的空气，有股烂纸头的味道。楼上在弹钢琴，结结巴巴的《土耳其进行曲》。不时停下，「嘎嘎」拖动琴凳。蒋书仰面摊着，像和陌生人打完羽毛球，有点累，有点无聊，也无所谓以后打不打。
「胖狗熊，原来你也是第一次……我爱你，我会对你负责的。」
作者通过杨天亮对蒋书的称呼，向读者强化了她的形象——胖狗熊。这个称呼所接的后半句话，又对这段感情形成了强烈的讽刺，女孩第一次时的羞涩与紧张浑然不见，发生关系仿佛是一场跟陌生人的羽毛球。而这一个比喻，将性爱对象杨天亮说成是一个陌生人，蒋书心目中发生关系时的男人形象，显然跟眼前这个杨天亮相去甚远。
接下去杨天亮那句「我会对你负责」也为两人的后来的关系埋下了伏笔。蒋书和杨天亮的关系，更像是那种定期发生性行为的陌生人，像每月交水费。蒋书多次在心理上需要杨天亮的时候，杨天亮却以工作忙而推脱。
两人的情侣关系是建立在杨天亮的亏欠感之上的。若不是后来结束同居，如无意外的话，他们会为了维持这种生活状态而一直生活下去，也因为习惯了现状而不断容忍、接受对方，最后走向婚姻。这种不主动、不拒绝的人际关系处理方法，也恰恰使两人的感情得以维持。
这样的爱情似乎很不符合读者对大都市爱情的幻想，没有浪漫，没有大理石和落地玻璃窗，只有结结巴巴的《土耳其进行曲》。作者抹去了都市环境所营造的浪漫色彩，人与人的情感，原来是如此干巴巴。
那么，蒋书退出了跟杨天亮的同居生活，她是不是就独立了呢？并不是。
尽管她是80年代的大学生，由于读的是文秘专业，相貌不出众，平时又爱看电视剧消遣，用我们的话说「毫无上进心」，因而只能做一些销售员、服务员之类的工作，加之人际上处处碰钉子，短短七八年，蒋书换了几份工作，一份比一份不如意。
蒋书是独女，每次父母向蒋书求助物质上的支援，她都感到负担沉重，最后不得不让男朋友帮忙。她确实是职场上打拼的女性，也不必烦恼父母催婚，然而都市女性的生活并不都是无拘无束、自由自在的，她甚至连十年前那个已婚的母亲都不如，说到底，还是相貌上的不漂亮，外表条件的不足，让她无法左右逢源。
接着，后妈得了尿毒症急需治疗，她打算以「谈恋爱这么多年，浪费了青春」为借口，向杨天亮索要十几万分手费。不过，蒋书没有这么做，是不舍得分手，还是不愿意露出一个窝囊女人的姿态？我们不得而知。
都市爱情不再是轰烈炽热的，而是疲软地彼此消磨，在某种程度上，他们是相濡以沫的，并非生命上相互支撑，而是为消除日常生活的空虚。这也是大多数在都市打拼的平凡人的生活状况。
再而，作者取消了蒋书和朋友之间的纯真友谊。
蒋书的大学同学沈盈盈是个漂亮的女孩，她的美貌常遭旁人嫉妒。蒋书跟她关系还不错。有次，沈盈盈问蒋书为什么不嫉妒她，蒋书的回答很耐人寻味：「也许我悄悄嫉妒呢。」然而沈盈盈却认定蒋书不会。这段对话看似简单，却表示两人各有意图。
沈盈盈表面赞扬蒋书心善坦直，实质认定她丑，丑到不会嫉妒。蒋书极力摆脱沈盈盈相貌漂亮而形成的话语，同时否定了这段友谊。两人的关系，是建立在完全不对等的心理地位上的。作者以此展示都市环境下一种扭曲的友情。
沈盈盈经常追问蒋书「为啥不嫉妒」，有次，蒋书直答「因为你不够漂亮」。这句回应是蒋书的一次小爆发——她拿沈盈盈跟母亲林卿霞比，也就是说，她其实依然活在那个相貌漂亮的母亲的阴影里。同时，这句话也暗暗给蒋书的命运定下了结局——她的男友被沈盈盈抢走了，被一个漂亮的女人抢走。
对于蒋书，美貌就像一种权力，她没有从母亲那里继承，就像一个流亡的公主。她心理上是有一种优越感的，就好比小时候在同学面前介绍「这是我妈，林卿霞」。然而她母亲已经老了，她不得不以自己的相貌去面对生活。
蒋书算是一个独立女性，然而在社会摸爬滚打，屡遭挫折。与其说这是作者刻意编排，不如更将缘由归于上海这座城市。
上世纪80年代到21世纪初，上海在大多数国人看来是一座开放的城市，无论社会观念还是生活水平，包容性都更强。
80年代，已婚女人偷情跑路，这样的故事换在别的地方，作者少不了在婚姻观念上大做文章、然而到了任晓雯笔下，林卿霞像鸟儿一样轻轻飞走了。蒋书这个人物的转变，如果让其他作家去写，也是一个逆袭的故事。任晓雯没有单纯探讨男权话语对女性的塑造，而是深入都市人物的内心，去检视一个女性是如何从纯真善良走向平庸之恶的。
在小说里，读者常常隐约听见一种声音：她们三十岁，她们老了。
读者会觉得任晓雯想控诉男权文化，其实不一定，我们再来看蒋书的男朋友，杨天亮。
三
杨天亮大学毕业之后，生活几乎被工作占据，整天不是要加班就是在开会。最后我们对他性格的认知，居然是他在沈盈盈博客下的留言，一句显露其猥琐宅男形象的留言——美女，好久没见你上线了。
杨天亮原本是个对爱情「负责任」的大学生，在漫长职业生涯中，他为了工作而活，家人早死，跟身边的人也没有感情。
相比于卡夫卡笔下的异化人物，我们会看见杨天亮更像一只寄生虫，他的生命形态完全由宿主——上海大都市来决定，白天时工作，夜晚打游戏或上网。杨天亮的生活被工作占据，但又不是积极地打拼、闯事业，只是因为那份工作要求他付出。
杨天亮是享受着电子「奶头乐」网民的化身，是现代社会男性中病态审美的缩影。他的生活十分枯燥单调，所以通过上网浏览沈盈盈博客的相片，满足自身的精神需要。尽管那些照片是PS的，美貌千篇一律，但只要比他的女友蒋书好看即可。
小说的高潮，杨天亮和沈盈盈在一起，蒋书报复沈盈盈，将她的写真放到网上，并且对她进行人身攻击。这不仅是从善到恶的转变，更表现了蒋书对于这段爱情的真实态度——不需要，但也不愿意被夺走。
蒋书是大都市里的一只困兽。大都市里，每个人都在跟所有人竞争，只是在这里，上海不是霍布斯提出的「利维坦」，而比「利维坦」更可怕。
「利维坦」尚且是人类在斗争的自然状态下为了保护自己免受暴力死亡，达成暂时的和平，才组成社会。而在这个大都市，每个人都不得不像商品一样被别人比较，蒋书不断被周边的人提醒她丑，她眼睛小，她没有才能，内心的单纯和善良，没有任何用处。更可怕的是，她才刚刚到了而立之年，更年轻、更漂亮、更懂人情世故的女孩开始步入社会，周边的一切都告诉她：她老了。
她的老，不是年龄上的老，只是相比于周边人，她越来越没「本事」罢了。每个人都注定衰老，以羸弱的姿态被抛弃，被抛出这个名为大都市的斗兽场之外。只不过蒋书相貌条件上的欠缺，加剧了她在都市生活的失败。
我们就不难理解，为什么在难过、伤心的时刻，蒋书迫切地打电话给林卿霞，向她诉说心事。因为她终于意识到，当年那个漂亮的女人林卿霞，就是这样被大都市抛弃的。女人如此，忙于工作加班的男人如此，21世纪初的上海如此，蒋书童年时的上海，也早已如此。
到这里，我们想起林卿霞对蒋书的评价——垃圾桶捡来的呗。这不是一个母亲对谈论性事的顾忌，而是对这段母女关系的嫌弃。
蒋书生在大都市，活在大都市，她的人生也像城市中的垃圾一样，并非破烂也并非恶臭，只因为没什么用，就被丢进了垃圾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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