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子庄的“意趣”与陈世五的藏书票
陈子庄的“意趣”与陈世五藏书票
撰文/陈篁
我喜欢看陈子庄的画，也喜欢读他的画论。最近我反复阅读陈子庄的画论，希望能够深入了解他画作的精神内涵。每次读陈子庄，总会让我想起同为成都人的陈世五和他的藏书票。陈子庄的画简洁爽快，一派天真烂漫，在“简”字上做足了工夫。陈世五的藏书票清新明快，简洁爽朗。从他们的作品中我能感觉到成都人的幽默风趣，智慧与豁达。陈子庄的画论清新畅达，文如其画。我在阅读陈子庄画论时注意到他经常提及的一个字“趣”，包括他提到的“趣味”、“意趣”、“天趣”这样的词语。我感觉陈子庄和陈世五在艺术上表现出来的“趣”似乎能够传达出他们艺术追求的一些共同价值。
图一，陈子庄：《花果》
陈子庄在论述绘画时说：“若妙合天趣自是一乐，不以天生活泼为法，徒穷纸上形似终为俗品。……笔简到极度，则有趣”，“写字、画画都要抽象。从大处着眼，重立趣，不在形迹上小处计较。”，“一切山水皆心画也。一幅画不论大小，都可以看出画家的品格、艺术修养和学识来。名山有名山的奇趣，农村有农村的奇趣，然而主要的还是画家的意趣”。看来，陈子庄指的“意趣”，“趣”，多半是建立于“简”和对形的“抽象、高度概括”的“技法简单、色彩简单而意趣深厚”。
以我所见，陈子庄是现当代中国画坛不可多得的艺术家，不光是因为他的画清新淡然，尽显天趣，他的画论更是充满了中国画家和艺术评论家中少有的真知灼见和直言不讳。再看陈世五的藏书票是一样的简洁清新，寓意深刻，与陈子庄的画颇有异曲同工之妙。以陈子庄对艺术的标准看，陈世五的藏书票当是奇趣横生。
图二，陈子庄：《上学路上》
归纳一下陈子庄对“趣”的看法，大致包括两个层面。第一个层面是指笔墨趣味、生活趣事、有趣的细节，在能够感动人的有趣场景和细节中寻找艺术的题材。比如，陈子庄爱画乡村小学生，寥寥数笔，勾画出活泼可爱的学生上学路上的情景。陈子庄“趣”的第二个层面则是上升到了哲学层面。他反复强调学画的人：“学画要深究哲学。初成'画家’后来要脱离画家，否则，最终只是画匠，最多'巨匠’而已。不学哲学则不能振拔，将永陷魔窟之中。”我觉得，陈子庄的意思是说首先要在思想上对现实人生有哲学的感悟，在绘画中方能超越现实，使作品达到真正的“简淡孤洁”（陈子庄语）。他认为“诗意、色彩、节奏等等只是画的内涵的一部分，最高最深的内涵是哲理，象征未来，象征心灵之洪流”。陈子庄作品的“简淡”趣味有着深刻的哲学含义。（以上引文见：《澄怀味象——陈子庄作品集》，四川美术出版社；《石壶论画语要》，人民美术出版社）
陈子庄关于绘画和艺术的这些看法，为我提供了理解陈世五藏书票艺术的路径。在我看来，陈世五藏书票作品正好体现陈子庄论及的这些艺术特色，所以在此借用陈子庄关于“趣”的两个层面来欣赏和理解陈世五藏书票作品的意趣。
图三，陈世五：《笔》
首先，陈世五藏书票的“意趣”就是通过“以简驭繁”来传达的。藏书票《笔》（图三），是以简驭繁最具代表性的作品。这幅作品简单到近乎用儿童的眼光看待一个大家都再熟悉不过的小物件“笔”。整幅作品只有七只彩笔，长短不一看似随意地摆放在画面上。可以说题材、构图都简单到了极致。令我们想到儿时的七彩时光，充满了童趣童真，七彩画笔正书写着七彩的世界和人生。看这幅藏书票，你不能不叹服陈世五在最小的画面，用最简单的形式，表达了无法言表的艺术趣味和生活趣味，真正体现了陈子庄所谓“简淡孤洁”。陈世五非常喜欢陈子庄的绘画，而且四川人民出版社出的第一本陈子庄画册（1982年）就是由他做的封面及装帧设计。他对陈子庄的“简淡孤洁”画风有很深的领会。
图四，陈世五：《象》
《象》（图四）是陈世五藏书票以简驭繁的又一幅代表作。作者大取大舍，整幅作品寥寥数笔，就把一个活泼可爱的小象呈现出来，形象准确生动，显出陈世五艺术大家的艺术眼力和情趣。出人意料的是，他舍弃了人们刻画象习惯用象的庞大身形，而是选取了象的正面面部作为刻画的全部内容。他把兴趣点放在了耳朵、鼻子、象牙和两颗可爱的小眼上，实在是慧眼独具，鬼斧神工。“惜墨如金”是陈世五通向艺术之“简”的主要路径。他没有刻画象的身躯，而是用一组辐形拉丁文“EX.LIBRIS”暗示出小象圆浑的身形，令观者的想象随文字和图案延伸。
“简”并不意味着简单无趣味，粗糙无妙处。陈世五藏书票的“简”以简约概括的色彩和造型取形，以细致入微的细节取趣。比如上面说到的《象》，在大取大舍的画面上，他却不吝笔墨地在小象头顶上画了几笔小绒毛，使得小象更显活泼可爱。再比如《笔》中不断重复的笔的形象，一般是难以生动有趣的，然而妙就妙在作者观察入微，取舍适度的审美慧眼：他在每支笔的削笔落刀处，留出了一丝丝宽窄不均的白边，似乎是笔油漆外表在削笔后露出的一丝丝白色木杆，让削笔留下的痕迹给我们以无穷的趣味。
我们常说，创造艺术靠的是思想和想象，而不是亦步亦趋，刻板地描摹自然。欣赏艺术也同样离不开想象，画面图像的是引子，它要能引起人们的想象，没有出现在画面上的则是给想象留出的无限空间。所以，呈现在画面上的引子非常重要，它关系到把欣赏者的想象带向何处。一个有趣的特别的呈现可以把我们的想象带入令人思考，令人回味，出人意料的弦外之境。这关系到创作者的品格修养和对人性的深刻洞察。我在《方寸书票情：记曹辛之先生与陈世五先生的藏书票艺术情缘》一文中谈到的藏书票《三支笔》，还有今天言及的《笔》、《象》莫不是陈世五在方寸小作品中体现大趣味，大境界的佳作。
图五，陈世五：《梦神》
图六，陈世五：《裸女》
其次，陈世五藏书票“意趣”的另一个表达方式是高度凝练概括的抽象元素和乡土味十足的中国气息。早年陈世五每次到我家里来，总要跟我父亲聊起艺术问题，在他们言谈中出现频率最高的西方艺术家是莫奈、毕沙罗、梵高、高更、毕加索、马蒂斯，说得最多的艺术流派是印象派、抽象派和野兽派。陈世五曾经创作了一组以西方画家头像为题材的藏书票，几位画家分别是：高更、梵高、毕加索、马蒂斯。陈世五从现当代艺术，尤其是抽象艺术中吸取养分，滋养出简洁明快，抽象洗练的艺术风格。他设计的书籍封面有这些特征，他的藏书票更能见到西方现代艺术的影响。其中野兽派马蒂斯的艺术在陈世五的藏书票中留下的痕迹最明显，最直接。马蒂斯的艳丽明快的色彩，朴实简洁的造型，甚至他的剪纸艺术的特征都反应在了陈世五的藏书票里。陈世五有多张藏书票直接用了马蒂斯剪纸风格的画作或剪纸作品做自己藏书票的题材，似乎是在向大师马蒂斯致敬，比如《梦神》、《裸女》（图五、图六）等。
图七，陈世五：《磔刑》
陈世五的藏书票《磔刑》（图七）明显综合了马蒂斯、毕加索的风格，是毕加索《格尔尼卡》的形参以马蒂斯的剪纸风格。前面提到的藏书票《笔》的用色也能看到马蒂斯明快鲜艳的色彩。如果说陈世五藏书票表现出对西方现代艺术的一往深情，我们同样可以在他的藏书票里发现他对中国艺术的不懈的挖掘，能够看到非常地道的中国风格。
图八，陈世五：《清明》
图九,陈世五：《瘦马》
图十，陈世五：《寒江独钓》
图十一，陈世五：《梅花》
《清明》（图八）是以地道的中国传统版画形式创作的藏书票，使人联想到“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的清明时节。酒楼上伸出的旗招儿仿佛还在轻轻地随风飘动，十足的中国味。《瘦马》（图九）用简单的剪影方式刻画了两匹烈日下顶风苦苦前行的瘦马，马致远“古道西风瘦马，断肠人在天涯”的千古名句跃然纸上。《寒江独钓》（图十）则表达出“独钓寒江雪”的孤独，大有“画中有诗”无声胜有声的趣旨。《梅花》（图十一）完全是以中国画的形式作成的藏书票。制作时，陈世五特别利用了宣纸水墨渲染的效果衬托团扇的圆形，团扇中间寥寥几笔勾画出的梅花枝干和轻轻几点点出的梅花，轻松可爱，就是一幅写意国画。
陈世五虽毕生从事美术装帧工作，但他不是科班出身，没有上过大学或专业艺术院校。他的艺术视野、艺术胸怀和深厚的艺术创造能力都源自他勤奋、好学、善于独立思考的品格，没有科班学习容易养成的圈子习气和创作中的条条框框。他勤于工作，尤爱读书。因为在出版社工作，单位丰富的藏书为他博览群书提供了极大的便利，阅读范围广泛，古今中外，文史艺术，自然科学，无所不包。他无时无刻不在书籍中吸取艺术养分。在生活条件艰苦，生活环境枯燥乏味的年代里，读书和画画是他最大的生活乐趣和精神慰籍。唐诗宋词是他的口袋书，《史记》、《诗经》，明清小说，随时都出现在他家里小书桌上。
图十二，陈世五：《千岁龟》
《千岁龟》（图十二）是他创作的一枚精致而写意的藏书票，是充满中国哲学和中国审美趣味的佳作。一片莲叶几瓣荷花，一龟气定神闲慢悠悠地在莲叶上爬行。作者用铅笔在这枚藏书票上写道：“龟千岁，乃游莲叶之上——史记”，显然，这幅作品的创作灵感源自《史记》。我感觉《千岁龟》不光是在图解《史记》的一段话，乌龟悠游容与于莲叶上，那种轻松闲适赋予这枚书票以老庄神韵，而洁白的荷花又让我们觉得有些禅意。在这幅作品中，我们再次感受到陈世五博学好思，与世无争的读书人品格和他深厚的传统文化底蕴。陈世五藏书票简洁明快，风格题材丰富多样，意趣盎然，令人目不暇接，用枚枚珠玑来形容实不为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