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凡的世界》续:31少平办完金波的丧事回到矿上第二天就病了
金秀带着母亲回大牙湾的第五天,少平也回到了大牙湾。这次回到大牙湾与以往大有不同的前提是,少平受了金秀的重托,——陪着金秀父亲金俊海,带了金秀的哥哥金波的骨灰回双水村安葬。尽管金波是他最好的朋友,且是从小到大,给予他无限帮助,又极其能够体谅他的尴尬之处境的唯一知己。少平始终记得从初中到高中,他都是蹭金波的自行车回家。在高中,因为郝红梅,金波甘冒被学校处分但风险,为少平打抱不平(纠集几个好友暴打顾养民一顿);在黄原揽工期间,少平穿着破衣烂衫去见金波,金波也故意穿上自己最破的衣服,和少平一起谈天说地,侃大山,也说理想。少平深深明白金波作为朋友的用心良苦。他在心里暗自唏嘘不已,感激却并不说破。
如今斯人已去,空留一腔忆念,痛在心头。
金秀那深深一躬,让少平深感护送朋友金波回家责任重大,他做梦都不会想到,他会以这样形式,送金波最后一程。他从内心深处痛感金波的不幸,同时又有无限悲伤在心头。金波的离世,对于少平的打击并不亚于金秀。震撼和痛惜如芒刺,刺得他一刻不能安宁。他在心里千呼万唤:金波,你还年轻,你怎么就能遭此不幸呢?这让你的爸妈情何以堪?金秀……金秀痛失哥哥,从今往后她成了独女,在这世界上,她再无亲哥护佑。
少平回到大牙湾的第一件事,就是买了一些老年人爱吃的点心、蛋糕、牛奶之类的礼物,到医院宿舍楼看望金秀的母亲,也是看望金秀。尽管他的心已被泪水淹没,但他还是强装轻松,潇洒自如地跟金秀的妈妈聊了几句家常,他说:婶子,前两天我去同城矿务局学习了,您老来矿上几天了,这才来看您……,他勉强坐下来,心不在焉,又要伪装得真切地给老太太聊着那些没用的套话。
金秀两眼亮闪闪地望着少平,那分明是泪水在眼眶里滚动。然而,当着母亲的面,她只有把汹涌而至的泪水往肚里咽。少平如坐针毡地坚持了十几分钟,推说自己有事,便起身告辞。金秀起身,鼻音很重地说:少平哥,我……送你去。
出了宿舍门,金秀的眼泪如蓄水过量的大坝,瞬息决堤。他们两个谁也不说话,默默地走着,金秀眼泪的流淌,流淌的声音,撞击着少平的耳膜,更震撼着少平的心。那颗泪湿的心,潮湿,疼痛。而他心里明白,金秀的心又何尝不是跟自己的一样疼痛,甚至更加一等。金波,可是她唯一的亲哥呀!
腊月的寒风吹着,前几天刚下了一场大雪,背阴处的积雪依然很厚,清扫过的道路,虽然干净。但化雪的寒意却也十分地逼人。常言道:下雪不冷化雪冷。零下二十几度的气温,天寒地冻,这样的傍晚,就是小鸟,也是该回窝的时候了。然而,两个被悲痛折磨着的年轻人,出了宿舍楼,走到哪里去呢?为不让多病的母亲知道儿子不幸离世,免受白发人送黑发人的苦痛。他们只好走向寒风凛冽的矿区之外,走向黑水河畔,让那结了厚冰的黑水河,载起这人类难以自制的悲伤。在那里,少平可以给金秀说一下金波的葬礼仪式,金秀可以毫无顾忌地痛哭一场。以祭奠哥哥英年的灵魂。
少平终于打破寂寞,他说:秀,人生来到这个世界,就已注定了要死的命运,只是我们每一个人来到人世的使命不同罢了。金波出了如此祸事,也许是他只有那么多的使命。使命完成了,他是不能够不去的。我们每一个活着的人,也许都是如此,之所以我们活着,也许是上天给予我们的使命还没有完成。因此,我们要珍惜自己活着的每一天,好好地做好自己该做的事情,在有生之年最要紧的是不要辜负了自己,辜负了爱着我们的人。
金秀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感,扑到少平怀里,痛哭出声。少平犹豫片刻,拦住金秀,抚摸着金秀的长法,并不说话,任由金秀悲声哭泣。
无论这人间发生了什么,是福是祸,时间的沙漏并不停息,尽管这悲伤让人心痛。少平在心里祈祷,期望金秀哭过之后,这悲伤的情绪,能被时间的河流带走,在回到母亲面前时,依然是那个乐观好强,有说有笑的女儿。
不知过了多少时候,金秀的哭声终于慢慢低落,噤声。少平抚摸着金秀柔滑的长发,说:秀,哥回到村里,村里人大多都来为金波哥送行了。都念叨金波哥的好,有好多像我爸妈那样年纪的男人女人,都为金波哥流泪哭泣。村里人都非常照顾你爸,这一点你可以放心,有我爸妈和少安哥他们照料。我回来的时候,我爸妈让你爸先住到我家里一段时间,你要尽量让你妈在矿上多住些日子,让你爸的情绪彻底平复了,再让你妈回去。
金秀的眼泪又流了出来,她说:少平哥,谢谢!若不是你帮助,我……我真不知该怎么办了。你的好,我……我这辈子都还不上了。呜呜呜……金秀再次哭出声来。少平安慰说:秀,你是个懂道理的女孩,你不能再哭了,你要懂得节哀,你把眼睛哭得红肿,回去了你妈会心痛的,再说了,她要是问起来,你该说什么好呢?
夜渐深了,寒气也确实有些刺骨的冷。少平说:走吧,先去我宿舍,暖和一会儿,再洗一把脸,平复一下情绪,再回宿舍。千万别让你妈看出你哭过了。
少平和金秀一起回到宿舍,张银存正抱个收音机听单田芳的评书《花木兰从军》,见班长和金大夫一起回来了,忙起身打招呼,说:班长、金大夫……,说着,忽然惊诧道:啊呀!你看我这死脑子,安班长叫我过去一趟哩。一边说着,抬腿就出了宿舍,少平看着银存的背影,理解地笑笑,说:银存,早点儿回来啊!
一个声音从银存身后飘来,——不着急。
少平送走了金秀,看看时间,已是晚上十点多了。昼短夜长的寒冬,这个时候,夜已经是深了。今天一回到矿上,他就去看金秀和俊海婶子了,还没来得及向雷区长报到和跟安锁子见面。此时,他不好意思去打扰雷区长,那就去安锁子那儿看看,若张银存真在那里,也可以一起回宿舍。他虽然心里明白张银存是为了给他和金秀腾出空间,但天气如此寒冷,除了安锁子那儿,其他地方绝对不是好去处。
果然,张银存是在安锁子宿舍。银存一到,三缺一正好凑够,少平到的时候,他们手捧54号文件(扑克牌)正学得聚精会神,双升级打得你争我夺,寸步不让。
少平进屋,他们只是象征性地看了一眼,点头招呼一下,继续把精力放在牌桌上,——审视自家手里的牌,猜测对家的牌,脑子一刻不停地旋转。少平站在张银存和安锁子之间观战,大家都不说话。直到一盘战局结速,安锁子忽地起身,双手扳住少平的肩膀,摇晃着,说:班长……班长,你可回来了呀!咋样?这次跟金大夫一起出走,收获咋样嘛?
少平心里明白安锁子的暗指,说:你小子,狗嘴里不出象牙。说着,转而低沉道:金大夫唯一的哥哥,我的好朋友去世了。我和她爸把好友金波送回老家安葬。金波,他还不到三十岁啊!
屋里的气氛一下子凝固了,大家都敛声屏气,满脸的苦悲,不知该怎样安慰少平。
最终,少平打破沉寂,说:这几年,先是师傅逝去,接着是晓霞、我大嫂、金波,这样的生死离别,每经历一次,真像是进了一次鬼门关。人的生命真的是太脆弱了,看着白发人送黑发人的那种悲苦,那种欲死不能,肝肠寸断的悲痛。咱们每一个活着的人,真的是太应该珍惜自己的生命了。尤其咱们从事的掏炭工作,一不小心,就进了鬼门关,甚至会到另一个世界报到去了。
少平一番话,再次勾起了安锁子的痛处,他说:班长,师傅……师傅他是替我死的呀!师傅去后,我安锁子的生命就给了井下,给了安全生产了,……安锁子说着,眼泪汪汪,声音哽咽,又说:班长,你……你就放一百个心,流血和牺牲的教训,我一定牢记在心,走路不能老用摔跤来换取安全,摔一次,就够我记一辈子了。
安锁子的进步,少平是打心底里高兴的。现在的安锁子可以说是采煤五区一个不可多得的骨干型班长了。自打那次少平受伤的事故之后,采煤二班,无论是少平在与不在,都是月月拿全区最高级别的安全奖。去年安锁子被评为矿上的安全生产标兵,采煤二班也被评为安全生产标杆班。
少平转悲为喜,拍着安锁子的肩膀,说:锁子,士别三日刮目相看啊!你小子再不是三四年前的愣头青了呀!
安锁子不好意思,矜持地笑笑,说:班长,我……我安锁子好歹也是一条汉子,再不知好歹,也懂得肉香屁臭啊!
少平再次拍了安锁子一掌,说:好了,该休息了。明天是早班。
安锁子这才清醒过来,说:班长,这几天你太辛苦了,明天你就休息一天吧!
回宿舍的路上,张银存原本是想安慰少平几句的,话语在喉咙里转转,终是没有出口。直到回了宿舍,少平钻进了那个终年挂着的蚊帐里,银存才冒出一句话,说:班长,你就听安班长的,明天好好休息一天,你……你真的是太累了,看你人都瘦了,眼圈黑青,看着让人心痛哩。
少平打着哈欠说:谢谢你,我还真有点儿困了,我先睡了啊!
第二天早上,张银存起床上班,见少平毫无动静地在睡,便悄悄地洗漱了,不声不响地去下井了。少平隐约看见一个扎了两根小辫儿的姑娘,朝他飘然而来,那身段,那模样酷似晓霞,他惊异地失声叫道:晓霞!一声喊叫,惊醒睡梦,回忆梦里的情景,一时间泪湿眼眶。他暗自埋怨:唉!怎么就醒了呢?晓霞,你……你回来了吗?晓霞,你知道,我多么多么期待一梦不醒啊!他望着蚊帐顶棚,下意识地在梦里辗转徘徊。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他翻了个身,看看时手表,已是八点多钟了。他只觉得浑身困痛,懒散困乏,起床似乎都有些困难了。此时,他才明显意识到自己是发烧了。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