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流水鳜鱼肥｜怀旧党

鯚鱼记忆

今天一般饭店的餐桌上，有一种常见的鱼，名为“鳜鱼”。

其实这鳜鱼在我故乡早年，另有一个俗称，名为“鯚（音Ji）鱼”，也有称为“鯚鳜鱼”。

在我故乡，鯚鱼曾是我一种名贵的野生淡水鱼类。

故乡早年，对于最有名的淡水鱼排名，口耳相传，“鳊白鲤鯚”。

鳊即鳊鱼，被毛泽东一阕“又食武昌鱼”抢了风头；白即白鱼，也称白条，浪里白条；鲤即鲤鱼，故乡乡下通常吃得很少，主要用来炅央祭祖，孝敬神鬼；鯚即鯚鱼，坐镇四大名鱼老末位置。

不过，鯚鱼虽然忝列四大名鱼之末，却向有历史。

鯚鱼味道鲜美，《尚书·禹贡》即有载：“厥贡惟土五色，羽畎夏翟，峄阳孤桐，泗滨浮磬，淮夷蠙珠暨鱼。厥篚玄纤缟。浮于淮泗，达于河。”

及我年长，离开故乡多年后，第一次在北方吃到松鼠桂鱼，看“桂鱼”那撅嘴的样，那鱼鳍和背上的鱼翅，便一愣，觉得特别熟悉，这不就是我小时候认识的鯚鱼嘛。

当年读汪曾祺老的文字《鳜鱼》，他写鱼里头最好吃的是鳜鱼，“鳜鱼刺少、肉厚。蒜瓣肉。肉细、软、鲜。清蒸、干烧、糖醋、作松鼠鱼，皆妙。氽汤，汤白如牛乳，浓而不腻，远胜鸡汤鸭汤。”

彼时我还不知道，他老人家笔下的鱼中最好吃的鳜鱼，其实就是我故乡方言中的鯚鱼！

（松鼠桂鱼，历史名菜，但如今点这道菜的人似乎不多了）

直到我自己吃松鼠桂鱼时，看到桂鱼那模样，然后问故乡朋友，方从方言的语境记忆中跳出来，开始把鳜鱼与鯚鱼联系起来。

不过，我记忆中的鯚鱼体量没有松鼠桂鱼那么大。故乡都是小河，大概这小河里生长的鯚鱼体量也就小了吧。我自我解嘲这样理解。

我记忆中的鯚鱼，形象比较可怖。

鯚鱼鱼身两侧颜色呈灰暗或淡黄绿，鱼肚是灰白色，鱼身上有不规则的暗灰或褐黑色斑块。因为颜色较为阴沉压抑，所以谈不上可爱漂亮，不过在淡水鱼中，算是少见的另类，总觉得比其他颜色比较齐整的鱼类要有趣的多。

再说鯚鱼形状有些咯色，其形体有些像鳊鱼，但比鳊鱼显得长，不如鳊鱼圆，背部隆起，嘴有些像翘嘴白条的嘴，显得有些大，下嘴巴比下嘴巴显得长，鱼牙齿有些锋利，据说是吃小鱼的，钓鱼钓到时，因为有鱼牙袭扰，把鱼钩拿出来往往很费劲。

鯚鱼鱼鳍鱼背上有刺，扎人很疼。鯚鱼都有钻穴或卧坑的习性，冬天摸鱼佬最怕碰到鯚鱼。若是它躲在暗窠里，手摸到扎手钻心疼，最可怕的是摸鱼佬穿着摸鱼衣，在水里行走时，不小心踩在鳜鱼身上，不仅扎破脚心钻心痛，皮鱼衣被扎破，冰冷的河水借此渗进，那才叫真倒霉。

我的记忆中，鯚鱼过去属野生鱼，不能养殖，数量很少。加之鯚鱼又是食小鱼为生，难免被打击，通常一条河里，没多少条鯚鱼，而且捕捞艰难，加上肉食，自身鱼肉鲜嫩，所以名贵。

当然，鯚鱼给我的最深的记忆，既非它难看，亦非它名贵鲜嫩（我小时候很少有机会吃到鯚鱼，家里弄到了，都是舍不得吃的），而是与故乡的一种习俗相关。

故乡旧俗，人丁不旺的人家，都要给自家小孩找一户人家或僧俗寺观寄名，后来衍生为为孩子寻找另一个寄名的父亲或母亲，或者有孩子的父母，觉得只有男孩或女孩，心犹不满足，有儿子的自己再认个“寄女”，有女儿的认个“寄儿子”，称为“寄亲”，也即现在通常所说的“干亲”，认个干爹或干娘的，吴地方言旧称“寄爹”、“寄娘”、“寄儿子”、“寄女女”。

比如我家，父母生了我们兄弟仨，很想要女儿，却被计划生育所阻，后来便认了两个“寄女女”，如今我那俩寄妹子都事业有成，在美国定居了。

过去旧俗，寄亲逢年过节都要送礼，孩子的亲生父母逢年过节要备好重礼去探望寄亲，寄爹寄娘的，也要备上钱物，给寄儿子寄女儿。请客吃饭，寄亲排位很高。孩子16岁前这种礼节是必须的，长大成人后也一直存在。

故乡旧俗，认寄亲须寻鯚鱼为确定之礼。鯚鱼名贵，“鯚”“寄”同音，讨口彩，取其谐音。

每年除夕夜，若寄子女不能到寄爹寄娘家吃年夜饭，寄爹寄娘就要烧好一条鯚鱼，给寄子女送去。

故乡虽是水乡，却也并非容易买到，所以旧称买鯚鱼是“取”，在故乡方言中，这“取”有专门特意寻访之意。父亲虽是打渔的师傅，也很少弄到鯚鱼，但凡弄到，也都送给他的寄亲家去了。

故乡旧俗中，能够成为社会生活中标志性物品的鱼，只有鯚鱼和鲤鱼才有此资格。

（如今满大街的臭鳜鱼，好吃，却显着没文化）

故乡的鯚鱼过去都是野生的，对水质要求很高。所以，当故乡乡镇工业勃兴，尤其是印染化工起来后，故乡的小河中，第一个消失的鱼类，就是鯚鱼。

我后来方知道，鯚鱼早就能够人工养殖了。如今满大街都是，味道很是一般，实在有辱其过去的名头。

“西塞山前白鹭飞，桃花流水鳜鱼肥。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

唐时烟波钓叟张志和在《渔歌子》所描述的春钓鯚鱼的场面，永远定格在文字中了。

（原文写于2014.1，收录进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的江南旧闻录系列之《故园归梦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