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当前闽南方言工作的一些思考

一

众所周知，闽方言在汉语各大方言中处于突出的地位，其分布地域之广、使用人口之多以及语言特征之丰富都是引人瞩目的。著名语言学家张振兴教授早在二十多年前就统计过我国闽、台、粤、琼等省及浙、苏、赣、桂少数地区操闽方言的人口有5462万人，香港、澳门同胞及海外华人以汉语闽方言为主要交际用语的约1000万人，世界上用汉语闽方言作为日常交际工具的人口总数在6500万人以上。值得注意的是，闽方言中最具强势地位的是闽南方言。在我国各种汉语方言中，除了汉民族共同语（普通话）基础方言的北方方言以外，闽南方言和粤方言、客家方言以及吴方言等并列为最具影响力的几种“强势方言”，我国方言资源的开发和运用日益受到重视。

二

横跨海峡两岸、涉及多个省份的闽南方言，此前的调查研究情况如何？这里先作个粗略的回顾。如18世纪“十五音”系统的音韵著作及19世纪以来传教士编纂的闽南方言字典；20世纪90年代初编纂出版的《汉语方言及方言调查》一书附录了《现代汉语方言研究参考资料选目》，遴选了到1987年为止以闽南方言为主的闽方言著述371项；1993年初在香港举行的第三届国际闽方言研讨会，林伦伦教授在会上发表《广东闽方言研究述评》一文，列出广东省内闽方言（属闽南方言）的著述181项。进入21世纪，我国台湾岛内闽南话的调查研究持续升温，从南到北，凡是说闽南话的地方都有方言工作者染指过，他们对岛内闽南话的调查已发展到了无孔不入的地步。前几年我们编纂《汉语方言学大词典》时，在分类目录的“分类方言著作”中，选入闽方言的著作132部，其中闽南方言的著作占了大半。在现当代汉语方言研究的成果中，闽南方言的成果始终处于各大方言的前列。

三

尽管此前闽南方言的调查研究已经取得了丰硕的成果，对于语言资源丰富、语言应用频繁的闽南方言来说，如何进一步更深入、更全面地挖掘、揭示它的方方面面，如何看待闽南方言的社会应用问题，还有大量的工作可做，下面就当前闽南方言的调查研究工作提出两点建议。

01

认真做好补短板、促平衡的工作，在填空补缺上下大功夫，花大力气。闽南方言分布地域辽阔，在进行调查研究、开展田野工作时难免会有顾此失彼、个别地方甚或有鞭长莫及之苦。迄今为止，大陆几个拥有闽南话的地区，在进行田野工作、开展调查研究方面，还存在不少待补的空白，有的甚至还处于“尚未起步”的状态。

福建省闽南地区是闽南方言的大本营，闽南话的研究已有丰硕的成果，然而时至今日，有谁能够说福建全省所有说闽南话的地方都已有过详尽的调查记录，都已了如指掌了呢？恐怕还不能保证闽南方言的调查研究已经绝无遗漏地全面覆盖到所有使用闽南话的地区。

闽南方言是广东省内三大汉语方言之一，粤东四个地级市（潮州、汕头、揭阳、汕尾）和粤西雷州半岛的几个县，主要交际工具大都是当地的闽南话。比较受语言学者瞩目的还是粤东的潮汕方言，广东省内的闽南方言已调查过、有记录、有文献、有著述的大都集中在潮州、汕头、揭阳三市所辖的闽南话地区，近十多年，学界才比较关注汕尾市的闽南话，陆续有人对海丰、陆丰等地的闽南方言开展调查研究。至于粤西雷州半岛各地的闽南话，没有调查过的实在太多了。有鉴于此，笔者发出了闽语研究“西进”的呼吁，希望有更多人来关注粤西闽语的调查研究。

海南岛是另一个比较集中使用闽方言的省份，省会海口市通行的正是这种属于闽南话系统的海南闽语。六十多年前笔者随中国科学院少数民族语言调查队到海南调查黎语时，曾记录过几种岛上的闽南话，其中万宁方言整理出来发表过。可惜此后几十年，海南闽语的调查研究始终得不到足够的重视，调查研究的成果一直都是寥若晨星，该补缺的地方实在是太多了。此外，大陆尚有零星的闽南话通行地区散布在桂、浙、苏、赣等省，闽南话在这些地方属于弱势方言，更难引起学界的关注，大都是未经调查的闽南方言处女地。

综上所述，闽南方言的调查研究有待填空补缺的地方还真不少，抓紧这方面的工作，尽快补上短板，缩小各地闽南话调查研究的不平衡，对于进一步推进整个闽南方言研究大局的发展，无疑是头等重要的事。

02

着手抓紧闽南方言的比较、综合研究，为编纂闽南方言概说和绘制大闽南话地图创造条件。在补足短板、做好各地闽南话调查研究的填空补缺工作以后，及时组织力量，开展闽南方言的比较研究和综合研究，从宏观的角度认识闽南方言，为进一步着手编纂闽南方言概说和绘制大闽南话地图创造条件，闽南方言丰富资源的发掘开发利用也才能落到实处。当前的实际情况是：不仅各地闽南方言的调查研究还存在不平衡的现象，此前闽南方言凡已记录了足够语料的地方，可以进入到归纳整理、分析研究阶段的，大都也只就已掌握到的个别语言现象进行阐释论述，基本上都是在各自为政、未越藩蓠一步的前提下开展研究，还很少出现触及多地比较、综合研究等具宏观视野的研究成果。综合比较的工作还是要踏踏实实地从各省各地做起，一旦各省各地都对本地区所有闽南话资源了解清楚，都能编写出本地区闽南话的综合报告来，进一步再来组织力量编纂整个闽南话通行地区的闽南方言概说并绘制大闽南方言地图，也就自然水到渠成了。

四

语言资源要为语言应用服务。我国汉语和它的各种地方方言，都有各自悠久的历史，都是中华民族宝贵的语言资源。从20世纪末开始，语言和方言同是国家重要资源的意识逐渐抬头，“推普”和保存方言、发挥方言作用兼顾。十多年前国家语委开始倡导在全国范围内大力开展各种语言资源的保护、应用工作，21世纪初启动声势浩大的“语保”工程，把各地方言资源的发掘、保护和应用推向了高潮。

汉语方言存在着形形色色的差别。从语言和文化的关系来看，各具特色的地域文化，要通过地域方言来表现。就南方来说，如江浙一带的越剧、两广及港澳地区的粤剧、福建闽南地区的梨园戏、广东潮汕地区的潮州戏等等，这些扎根民间，深受广大人民群众欢迎的地方剧种，作为地域文化的代表，建立在各自拥有的地方方言基础之上的。再如以客家方言为载体的客家山歌，正是显示客家方言魅力的最佳体现。

方言资源的应用不只体现在承载地域文化上。作为社会日常的交际工具，方言也可以和民族共同语同时发挥作用。此前在许多论及共同语跟方言的关系，论及“推普”工作的场合，笔者都曾一再阐明这个观点：推广普通话绝无赶走方言之意，“推普”不是要在社会上用普通话完全取代方言，而是要在社会上形成一个既说共同语又说方言的双语交际局面。从整个国家、整个民族来说，只有形成这样一个语言生活格局，才有可能使社会上各种语言资源都得到应有的运用，充分发挥它的社会功能。

汉语各方言中，尽管过去并没有从政策上大力扶持它们的社会应用，客观上还是有许多应用的空间的，像粤方言在某些地区（如香港、澳门）一直都是当地最通行的交际语。台湾岛内“国语”名义上仍是官方认可的社会通用语，但闽南话始终是岛内最通行的交际语言。正因如此，长期以来粤方言和闽南方言都在各自通行的地区内发展了以本方言为载体的方言文化，粤方言甚至在书面上也发展出一些独具特色的粤方言字来（如“嘢”）。

现在要谈方言资源的应用。在已有的基础上进一步开拓应用的渠道，例如在发掘整理方言地区的民间文艺、编纂出版以方言为载体的乡土教材等方面多加倡导，因势利导地开展工作，方言资源的魅力也就会充分显示出来。目前闽南方言资源在台湾岛内已经得到相当充分的应用，不妨可以借鉴台湾闽南话资源在社会上广泛应用的经验，结合大陆闽、粤、琼各省闽南方言资源的实际，根据各自不同的语言特点和已有的应用情况，认真考虑制定如何有效地拓宽闽南方言资源应用渠道的方案，让闽南方言宝贵资源的社会应用中日渐广泛，以充分发挥其在促进本地区社会经济文化发展中的巨大威力。

文章节选自：詹伯慧  2021，关于当前闽南方言工作的一些思考——在“闽南方言资源保护与应用论坛”上的发言，《集美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第24卷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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