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何处不相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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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州地铁8号线,永远有风灌进来,再随汹涌的人潮涌出去。
在终点站万胜围,见到剪了一头短发、一身运动装束的西西——我先是惊愕,随后像鸟一样伸开双臂扑了过去。
我们手挽手挤进拥堵的四号线,半年的时光不见,并没有埋下任何生分或隔阂。
-02-
“我年底准备离开广州了,嗯,回湖南,不回来了。”国庆假期第五天,她在微信里说,我大骇,马上买了第二天赴广的高铁。
——工作以后,许多人情往来,都变得懒散而无力从心,广深距离好像隔了万重山,没太多欲望去跨越。假期生活也过得像只牡蛎,厚厚的壳关起来,我只有我自己。
也曾为此痛苦怅惘,但人生里的很多事,都是“此题无解”。
挂掉她微信语言的那一刻,我突然悲伤地意识到,可能,以后很长一段时间里,都再也没有人,让我可以冲动地按下那个购票支付键了。
你知道吗,生命的轨迹里,有些人,一转身就是一世。
-03-
本科毕业两年,西西在公司做策划,独居在车陂南二十三楼的公寓里。那间不足十五平米的小房间,被她收拾得温馨精致,
加上这次 ,我只去过她家两次,上次还是在半年多前,在那午休过一个多小时——西西出去取东西,我一个人躺在她的小床上,二十三楼的落地窗外,是广州错落的高楼大厦,车水马龙永远川流不息。那时临近毕业,身心俱疲,几近虚脱,我眯眼睡得像个小婴儿。
后来常跟她提起那个宁谧的午后,我说西西,这是我这两年来,睡得最安稳的一觉,下次我累了,就来你这里睡觉。她笑,好啊,你随时来。
我以为这个“随时”是个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机会,却不曾想,时间、机缘这些东西,往往用了,很可能就没有下次了。
这次短暂见后,我回深圳,继续我的工作,她继续在广州,坚守最后的两三个月,然后回家。
虽然我们家乡隔得很近,但人世间的很多重逢,真的和距离远近没有关系。可能,再见也不知是何时了。
-04-
我们在她家楼下的大街小巷乱转。
“诶,我送你套睡衣吧。”她突然说,拉着我拐进了一家睡衣店。
“怎么?”我问。
“你知道的啊,我之前买衣服充了两千的卡,还剩好多,要回家了,用不完。”——我常在想,西西很吸引我的一个特点就是对待朋友赤诚、肝胆相照,绝不虚与委蛇。
这样的人,相处起来舒服、不累——接触的人越多,越觉得,能遇到相处起来让你觉得舒服、互相展露真性情的人,实在太难太难了。
-05-
她拉着我选睡衣,叽叽喳喳地讨论这件的颜色、那件的材质,我看着她乱糟糟的头发、小小的个子,突然就很心疼。
“不买了不买了。”我嚷起来。她诧异地问:“怎么了?”
“你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我工作了以后,才知道全职工作的辛苦,才知道你说的那些不容易,怎么忍心,用你的钱。”我转身望向店老板,“您能帮我朋友退掉之前充的卡费吗?”
答案自然是否定的。
可我还是拉着她,走出了睡衣店。她用不完卡里的钱,买了寄回家也好、送人也好,总之不要买给我。
-06-
我们坐在小店里吃烤蛙——我们一起吃过好多次蛙,她知道我最喜欢吃蛙,也默默地陪我吃了好多次蛙。
烤蛙端上来,混着紫苏,“滋滋”地冒红油,热气腾腾里,我看着她,说,“西西,其实我挺想念,过去那个还是长发及肩、永远踩着小高跟、穿着包臀裙、妆容精致的你的。”
她嘻嘻地望着我笑,说,“可是我更喜欢现在的自己啊,这才是真正的我。”
我回,“也是也是,人生苦短,随性就好。”
-07-
“你呢,你更喜欢现在的自己吗?还是过去的你?”她突然问。
“我啊。”我一时语塞,夹了一只蛙,放进嘴里嚼得“咂咂”的响,沉默了好久。
你知道,生活的很多走向,都是没办法预料,没办法评价的。
“我喜欢任何时候的我自己。”我插科打诨起来,她也笑,不再追问。
有时候,那些对白之间的空白,才是最真实的答案,大家都心照不宣。
-08-
她住的单间公寓,进大门后,住了四户,各自用厚厚的防盗门锁着互相防备,公用洗手间和厨房。
睡前我去洗澡,她拿着一本小说跟出来,说,“我就站在门外面看看书,这样你就不会害怕了。”
那一刻,我的心里突然就像被人用小刀狠狠地勾了一下。
之前和她叨叨叨过女孩独居一定要注意安全,租户鱼龙混杂,一定要好好保护自己。过去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常常转发【女孩别怕】、【魔笛】这类公众号的防身推送给她看,一有更新就发给她,我说,你一定要认真读,要先明白恶的表现,才能提前去防备。
她那时总是惊慌失措地喊,别发给我别发给我,我不看,我不敢看,看了我就不敢睡了。我笑她胆子太小,不理性。
而今,我才意识到自己的罪恶多么深重。
-09-
她一个小姑娘,从湖南背井离乡过来广州,毕业后孤孤单单一个人住、一个人请搬家公司搬家、一个人去医院,一个人对抗所有的艰难和背叛。
我从没想过,她也会害怕,也会无助,也会为洗澡的时候没人把门而心神不宁。
而我,一直住在学校宿舍,哪怕工作以后,也是如此,有室友,环境安全、单纯,却忘记了,她出校园以后,要独自面对的,是整座生活的大山。
所以,我发那些文章给她看,分明是一种无济于事的恐吓——我没办法分担,只能徒增她的恐惧和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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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及怎么突然想要离开广州了。西西说,“你知道吗,我现在到了一个境地,就是路边碰到发传单的,都会吓得像惊弓之鸟一样,好半天才反应过来。我累了。”
我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她和我性格不同,看问题喜欢偏负面,读书喜欢读哲学,很多事情想得太明白、太深刻、太透彻,进入淤泥出不来,没办法像我一样自欺,而且还可以糊涂得很快乐。
比如我遗失了耳环,会马上条件反射想,旧的不去新的不来,我与它缘分已尽,随它去;而她会懊恼许久,不是懊恼丢耳环这件事,而是悔恨自己当初为何这么喜欢那对耳环。
这种对事物的深层分析,其实是很容易痛苦的。所以,糊涂点,才能开心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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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最近在积极地备考教师资格证,想着回家乡改行做老师,我觉得也好,和孩子们在一起,单纯、自在,起码没有她在公司的勾心斗角,教好你的书、带好你的班,天大的难,也仅此而已。
我知道,我应该为她高兴。在广州六年,中大四年,工作两年,她终于可以回家了,家里有亲人、有爱、有温暖,更重要的是,有安全感。
但不知为何,我还是好悲伤。想起一年多前的初见,我们一起沿着珠江夜跑,看广州塔璀璨如烟火,那时她说她一定要留下来,为了后代的教育,为了改变家族——大概每一个从小地方考出来的孩子,都会有这样的不甘吧:高考千军万马过独木桥我都过来了,怎么不能留下来呢?
但人生,总是很多无奈,我的一个广州本地的朋友感叹:广州不是人人都能留下来的。
在广东十年,我又何尝不是背井离乡,举目无亲,也许在未来的某一个转角,也会有着离别和回归。谁知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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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上说,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书上还说,人生何处不相逢。
言不尽意。
祝我的朋友西西,无论是在羊城,还是洞庭湖畔,都能平安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