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迟暮
01.
整理衣橱，目光触及那条压在箱底的高腰阔腿裤，是许久前母亲翻箱倒箧找出来，宝贝似的交给我的，宽大笔直的裤腿，低调沉稳的墨黑。
小心翼翼地取出来，提起腰身，长及脚踝、下垂质感的薄纱里，却是裁剪得极短的内衬，处心积虑的张扬不羁。
是母亲当年亲手剪的。
她曾骄傲地说，原来的内衬太长，古板拖沓，比例失当，不能很好地修饰身形，于是一剪刀“咔擦”裁掉一大截。
02.
二十多年前，她还待字闺中，曾穿着这条自己加工过的裤子，走过华夏的山川河流，一双雪白美腿在飘逸裤管里若隐若现，肤若凝脂，袅袅婷婷，摇曳生姿，上前搭讪的爱慕者一路络绎不绝。
父亲偶然回忆母亲当年美丽的盛况，他眯起眼，胡子拉碴的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柔：啊，你妈妈当年，真的是很美的，皮肤很白，懂得扬长避短，又会穿衣打扮，很有气质。
昨夜和她视频，手机屏里看到母亲略显浮肿蜡黄的双颊，年轻时那双小鹿般湿漉漉的会说话的眼睛，已经失了许多灵气。
那一刻，我的心，重重一颤，又惊又凉。
我才终于明白，原来人到中年，脸上的每一寸肌肤，真的会藏起许多故事，有关风霜有关光阴有关经历。
03.
岁月催人老，自母亲1999年患病后，这些年来所遭受的生理心理双重痛苦，过往岁月里那些我亲眼见证的所有挣扎、彷徨和呐喊，全都一层层堆积在脸上了。
年轻时健康的她，像朵沾满冰珠的火红玫瑰：高傲、冷艳、矜贵。时光推移，玫瑰上的露珠渐渐干了，但玫瑰的样子还是在的。和母亲出去逛街，人会说，你妈妈年轻时，一定是个美人。这时母亲会低头一笑，带着少女般的娇羞，却闭口不提当年往事。
不提当年那个一袭红裙让人屏息的女子，不提那个舞姿妙曼马甲线清晰的女子，不提那个走在路上惹人频频回头的女子。
红颜易逝，美人迟暮。
04.
这让我心惊。
时光啊，你到底有着双怎样巨大又残酷的手，每一个人，不拘是豆蔻年华的少女，还是耄耋之年的老妪，都逃不过你的手心。
终究想象不出母亲容貌极盛时的样子了，只能从几张泛黄的老照片中窥出一点妩媚姿态：二十几岁的母亲，站在舞厅的聚光灯下，及地礼服长裙下藏着十二厘米以上的高跟，乌黑长发高高盘起，戴着那个年代流行的小卷发，发梢是一圈又一圈波浪起伏的妩媚俏皮，肤白胜雪，明眸皓齿，一抹红唇，目光如水，身段柔软，恰是三毛说的那句：“我知道，我笑，便面如春花，必能感动人的，任他是谁。”
05.
母亲给我这条裤子的时候，我试给她看，她点点头，又摇摇头，终于笑笑什么也没说。
那一刻，我猜不出她的心理活动。或许她也有百感交集的忧愁吧——终于有一天，自己抱在襁褓中的女儿，也可以穿上自己当年得意的衣衫了，只是那种绝代芳华的韵味，我是绝对穿不出来了。
美人迟暮。
想起奥黛丽赫本，想起《红楼梦》的那些女子，想起历史上那些曾经倾国倾城的女子：那么多那么多的她们，曾被叫作红颜祸水，曾引众生倾倒，甚至曾遇到一两个痴情的九五之尊，把山河随意摆在一边，道一句爱江山更爱美人。
然后，繁华过尽，万事皆空，终究化作一抔黄土。
但是，谁也不能否认，每一张终究布满皱纹的脸，也曾光洁如玉；略显臃肿的身材，也曾窈窕多姿。我深信世上的每一个女子，单从容颜上而论，年轻时都荡气回肠地美过，年老后，却是渐渐沉淀出另一种气质的美。
07.
那日A和我感叹，说现在纵使医美再怎么发达，再怎么驻颜有术，年过半百保养适宜的女性，单比容颜，怎么也赶不上十几二十岁的小姑娘了。
我不认同。
把女性经过时光磨砺的美丽，和吹弹可破的胶原蛋白相比，本身就有失偏颇。
倘若单单按照眼目的表象审美，确实会觉得：你再怎么美丽，也有更年轻的姑娘比你美丽，而且是前仆后继的美丽。但是啊，年岁渐长，渐渐明白：有些大气、优雅、知性和成熟，非得经过时光的捶打和经历的陶冶。比如智慧，比如头脑，比如情商，这些都是天生的明眸皓齿无法替代的后天习得。
成长途中有幸结识了一些优雅女性长者，许多的她们也曾是叱咤风云的美女，年老后，面对层出不穷的新一代美女，依然保持着这样的实力和自信：小姑娘，在你这个年龄，我的美并不逊色于你，但你到我这个年龄，未必比我美。
真的是那句：“漂亮的容颜固然让人眼前一亮，但丰富的内涵，却让人经久不忘”。
美人在骨不在皮，骨子里的气质和风韵，是抹淡香氤氲。
08.
我一直觉得，“风韵犹存”，这四个字，是对一个女性最残忍、且有失公允的判语。为什么要说风韵犹存呢，她老年时期沉淀的气质和风韵，年轻时未必及得上。
大抵女性都是怕老的，对于眼目的美感，确实没有人能够完全抵抗时光，就像烟花绽放就那么一瞬间，这是生物体新陈代谢的客观规律，很残酷也很无奈。
但是，我更信，于女性而言，不同阶段有不同阶段的美法，年龄到了“3”、“4”、“5”字打头，可能很难在视觉感官上和十几岁的小姑娘比拼了，但头脑、气质和内涵，却可以让你照样傲视群芳。
09.
却是喜欢Vee常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这世上美的人都千篇一律，但丑得如我一般有特色的，不多，所以，我最美啊哈哈哈。
她每每很认真地说这话的时候，我都会哈哈哈笑起来，然后眯起眼打量她，心里小声道一声：真好。
10.
美人迟暮，不可悲。悲的是，迟暮过后，不光胶原蛋白没了，年轻时对于生活的那份热忱与爱，也没了。
我那始终坚强和病魔作斗争的母亲，始终没丢掉生的盼望和信念，所以，她依然是美的，沉淀下来的美，在我眼里照样风华绝代。
如果一个女性，始终追求优雅、知性、温柔有力量，始终保有对生活的爱与热忱，又何惧美人迟暮，只怕反而要闲闲散散地道一声：迟暮也是夕阳无限好，怕什么近黄昏，只怕朝阳的稚嫩，不及我万分之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