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世界 | 肖复兴
文/ 肖复兴
一
四十多年前,我从前门搬到洋桥,尽管那里离陶然亭公园不远,但明显属于城乡接合部的郊区。如今,那里已经成为高楼林立的闹市。沧海桑田,近半个世纪的时间造化,足以看见城市化进程的足迹,远非雪泥鸿爪那么浅显。
洋桥往北一点,有一座小石桥,从西北蜿蜒而来的凉水河,在这里往东南拐弯儿,一直流向如今繁华的亦庄开发区。再往北一点,叫四路通,这是一个很好听的地名。听作家从维熙对我讲,他年轻时曾在这里劳动,那时更是荒僻的乡村。这里有一个火车通行的岔路口,往来的火车都要经过这里。所以,别看这个路口不大,车流量大,路口的横杆常常是横躺下老半天不起来,阻挡上下班的人流车流。
那时,我在一所中学里教书,每天必要路过这个路口,无论骑自行车还是坐公交车,总会被挡在那横杆前,一堵堵半天,焦急的心伴着火车隆隆声一起在这里轰鸣。便常想这个地名——四路通,真是具有反讽的意味。后来,我专门写了一篇小说《岔路口》,发表在《人民文学》杂志上。
从前门搬到洋桥,完全是我的主意。我去北大荒插队后,街道积极分子、俗称“小脚侦缉队”中的一位,欺负我父亲的历史问题和母亲的年老无力,“公然抱茅入竹去”,抢占了我家老屋,把我父母挤进了逼仄的小屋。父亲病故后,我从北大荒回到北京,住进小屋,忍受不了窗前全院用的水龙头整天水声哗哗不断。正好洋桥有一位复员转业的铁道兵,孩子要上小学了,他想让孩子到城里上个好学校,看中了我家边上的第三中心小学,便和我各取所需换了房子。
二
我以为这是一个好的选择,离开了我的伤心之地,应该也是母亲的伤心之地。便在暑假母亲去姐姐家小住的时候,麻利儿地搬了家,等接母亲回来,以为会给母亲一个惊喜。殊不知母亲并不情愿,只是没有表达。前门住了几十年的老街、老院、老屋,纵使有占领老屋的得志小人,毕竟还有好多善良的老街坊。一种故土难离的感情,在母亲心头升起。它是住进洋桥没几天,母亲向我提出想回老院看看时,我才感觉到的。
1983年,我从洋桥搬家至和平里,好心的同学怕母亲坐搬家的大卡车颠簸,特意开着一辆小轿车来接母亲。那是母亲第一次坐小轿车,也是母亲最后一次看到前门。车子从永定门开出一直向北,穿过前门外大街,从前门楼子东侧驶向天安门广场。母亲最后看了一眼高耸的前门楼子,多么熟悉的前门楼子,当年父亲就是在前门楼子后边的小花园里,清早练太极拳,一个跟头倒地,脑出血去世的。
都说年轻的时候不懂爱情,其实,年轻的时候,最不懂父母。生理年龄上代沟,又赶上那样一个疯狂的年代,更把代沟扩大。自以为是又自私膨胀的年轻人,常常会把年老的父母像断楫孤舟一样搁浅在沙滩上。
搬到洋桥的第二年,赶上唐山地震。母亲惊醒,喊起我来。幸好小屋无恙,只是屋檐下的蜂窝煤被震倒一片。震后,洋桥这一片地铁宿舍的人全都住进空场上搭建的简陋地震棚。幸好是夏天,住的时间不长。母亲没有说什么,但在她的眼光里,我看出了多少有些埋怨,好像对我说:看你搬的这个好地方,要是在咱们老院,不会这样的。老屋虽旧,但结实得很!
地震之后没几天,我的一位小学同学,阔别多年之后,到前门老院找我没有找到,向街坊问清我搬家洋桥新址后,执着地找到这里。她是我童年的好友,“文革”时去了东北,后在哈尔滨读了大学物理专业,毕业后在哈尔滨工作,这一年到上海出差,途经北京,才有了这次意外的重逢。母亲自然熟悉她的。赶巧那天晚上,我们那一排房子突然停电,很多人都从屋里出来。同学跟着我也出了屋,自告奋勇地对我说:有梯子吗?我上去看看。我找来梯子,跟在她身后爬到房顶。电线就晃晃悠悠地横在上面,不知她怎么三鼓捣两鼓捣,电路接通了,电灯亮了,房下面一片叫好声。
老友走后,母亲对我叹口气说:要是还住老院,用得着人家这样好找?还让人家登高上房给你修电线?我看得出,母亲还是怀念老街老院老屋。我的童年伙伴的突然造访,让她的这一份怀念加强。
三
这只是我一时的感觉,并没有放在心上。
人老了,都会念旧。我们都还不老,不也念旧吗?不念旧,我的这位童年的好伙伴,何必那么远费那么大周折跑到洋桥来看我?我没有想到,除了念旧,还有孤独,已经如蛇一样悄悄爬上母亲的心头,吞噬着母亲的心。毕竟,这里没有一个母亲认识的人,特别是白天大家上班后,更显得寂寥,只有远处不时传来的阵阵火车鸣笛声,能打破这死一样的寂静。我没有想到,对于老人,孤独是可怕的。母亲这样柔弱又内向,病魔已经借助孤独逼近。只是,我一无所知。
一天夜里,母亲突然出现在我的面前,吓了我一跳。她悄悄对我耳语,生怕别人听见:有人要害你!你可要注意,要是把你害了,我可怎么办?我以为她可能是做了噩梦,没怎么在乎,只是安慰她:没有人要害我,干吗要害我?您放心吧!
一直到1977年初的一天,我正带着学生在一所工厂学工劳动,学校的一位领导急匆匆地找到我,对我说:你家里有点儿事,让你赶快回家!领导没敢告诉出了什么事,回到家一看,屋子里围着好多人,还有一位警察。才知道,那天母亲从家里出走,走到北边不远的凉水河前,想投河自尽。她觉得我已经被害,自己无法再活了。河边有一道很长的慢坡,母亲无法走下去,她是坐着慢慢蹭下去,一直蹭到河里的。初冬的河水还没有结冰,而且很浅。母亲只是半个身子浸泡在河水里,被人发现后救了上来。
母亲的棉裤已经湿透,好心的街坊帮母亲脱下棉裤,看着母亲枯瘦的光腿伸进被子里,我的心一阵绞痛,才意识到母亲病了,病得不轻了。
我带母亲到安定医院,那里是北京精神病专科医院。医生告诉我,母亲患的是幻听式精神分裂。那一刻,我很后悔这次搬家。我只想到自己,没有设身处地地想想年老孤独的母亲,从熟悉的前门搬到洋桥这个陌生的郊区会怎么样。
时隔多年之后,我读到布罗茨基回忆他童年的文字,说到彼得堡市区和郊区的巨大差别,他写道:“来到郊区,你离这个世界上的一切更远,来到真正的世界。”这句话,可能对于别人算不得什么,却让我有些触目惊心。我想起了母亲那年的病。这句话的前半句,说的是母亲,“来到郊区,你离这个世界上的一切更远”。确实是,母亲“离这个世界上的一切更远”,孤独感才更重,病才袭上门来。这句话的后半句,说的则是我,来到郊区,我以为来到真正的世界,却是以母亲的病为代价。
布罗茨基在这句话的前面,还说了这样两句话:“郊区,这是世界的开始,而不是它的结束。这是习惯性世界之结束,但这是当然大得多、多得多的非习惯性的世界之开始。”洋桥,虽然住了不到八年的时光,对于我意义却非同寻常。它让我认识到了习惯性的世界的结束,也认识到了非习惯性的世界的开始。对于我,习惯性的世界,其实就是以自我为中心的世界,习以为常;非习惯性的世界,则是他人的世界,或者说是客观的世界。从习惯性到非习惯性的变化,是从自我的世界跳出来认识真正客观的世界,尽管有些残酷,却是我告别青春期的重要节点。母亲以她的病的代价,帮助我成长。
一年多之后,1978年,我考入中央戏剧学院。报到是11月的一个周日,我一直拖到吃完晚饭,才离开家。骑着自行车,刚到屋后的拐角处,下意识地回了一下头,看见母亲正倚在墙角,显然是我出门后她紧接着也出了门。我赶紧跳下车,推着车走到她的跟前。她挥挥手让我赶紧走。
我报到之后,找到被分配的宿舍,已只剩靠门的上铺给我。那一晚,睡在上面,怎么也睡不着,只听见窗外白杨树的大叶子被风吹得哗哗地响。我爬了起来,跳下床,骑上自行车,往洋桥赶。学院在棉花胡同,离洋桥二十来里,不算太远,我赶到家时,却推不开门,呼喊着母亲,母亲打开门,我才看见门后顶着粗粗的一根木棒。我的心悬到嗓子眼儿,眼泪一下子滚落出来。
我和母亲商量,先送母亲到姐姐家住,母亲同意了。四年的时光,母亲以她的牺牲帮助我大学毕业。母亲更帮助我认识了从未认识的非习惯性的世界,也认识了母亲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