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她说过,你在哪里,家就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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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个长篇连载,写我跟乔紫叶之间相遇-相知-相爱-相守的故事。故事会从大学写起,再到广州—深圳—武汉—九寨—北京—大理,最后又回到广州。
这些年,我一次次离开广州,又一次次回来。因为她在这里。恋爱七年,我们还没结婚。但我一直对她说,你在哪里,家就在哪里。
我会边写边更新,计划写十多万字,每篇三千到六千字。因忙于生计,难以每日更新。但我会坚持写,用发自心底的爱,写出平凡生活中的我们。
希望读者诸君多留言,多提意见,参与到我的写作中来。写作是孤独的,也必须孤独。但你们的支持与鼓励,绝对是我坚持的动力。先行感谢。
我真正开始工作后,当家人或亲朋问起时,乔紫叶终于不用继续撒谎了。她一向诚实,不擅长撒谎。一年多时间,我闭关写作,她支持,但别人不一定认同。每当有人问起我在做什么,她多是囫囵过去,对家里人只谎说在教书,她心里着实不安。那一天,我把几十万字的稿子锁进U盘,放下文学梦,开始上班。我说,要让你过上体面的生活。她哭了。
我心怀大梦,在现实里,却是那么卑微。找到的工作,只是在培训机构当语文教师。那家培训机构以培训英语为主。当时,风闻考试改革,语文成绩会大幅提升。很多家长开始担忧孩子的语文。不少培训学校抓住时机,纷纷扩充语文培训班。本是专门培训英语的他们也不甘落后,破例开始培训语文。我在总部应聘,入职后,被分到分校任教。
那里只有我一个语文老师,要负责小学到初中的全部课程。一个自称作家的人,每天教一帮小孩子写作文,我总感到有些滑稽。我付出了很大心血,他们几乎不听,搞得我筋疲力尽。老师们任务很重,还得打扫卫生,接送孩子,为孩子们做饭,哄孩子们睡觉等等。每天我们穿着不合身的工服,就像超市的搬运工,忙着一切琐事。
有时下午放学,我们必须及时赶去校门口发传单,孤零零地站在那里,穿着不合身的工服,引来学校保安的不满。有时晚上,还要像做贼一样去外面贴广告。日复一日,这样的工作,实在没劲。干了不到两月,我就辞职了。
我一直想从事文化方面的工作。广州是座金融城市,文化相对薄弱。留给文科的,大多是文案策划、教科书编辑、采编记者一类。我几乎都已干过,不太适应。
在培训机构准备辞职时,我联系一位认识多年的师兄。他在武汉做出版。大学期间,我们就有来往。当初诗社的刊物,便是他负责出版的。前一年秋天,他联系我,告知自己开了公司,言下之意,是要我过去,跟他一起干。我没去。转眼又逢秋,我问他需不需人。他说,你想从事文化行业,早就应该来武汉,来吧,咱们一起干。
深秋的一天,我收拾好行李,乔紫叶送我去火车站。这可说是我们在一起后,真正的一次离别。在培训学校上班时,距离较远,我住校,周末才回,至少能回,共度两天。这下,我去武汉,她留守广州。我们虽约定隔空相守,却也不知前路如何。眼前只有离别,偌大的广州城再也留不住我。
我们拥抱,吻别,在私密的空间里,完成只属于我们的仪式。然后,我们拉上行李,走出租房,走出城中村。外面秋光遍地,车喧人杂,红尘热闹。绿树,高楼,蓝天,我们肩并肩走着,慢慢走着,只因心头的不舍。进火车站时,我没有回头,反复想着她的一句话:“多想在广州有个家。”
一列北上的火车,缓缓出站,穿越广东,穿越湖南,穿越茫茫的夜色,到达武昌。师兄开车来接。公司在东湖边一个小区里。穿过被挖得千疮百孔的雄楚大道,就到了。公司新起步,不大,有五六个员工。三室一厅的民房,稍大一间是集体宿舍,一间是老板办公室,一间是美编室,大厅一排长桌几台电脑,集体办公。
业务两大块:出版图书和刊物。图书出版卖书号,主要面向自费出书的作者。刊物出版卖版面,所刊发文章,全是教师、研究生等编写的论文。政策规定,教师要评职称,研究生要毕业,都需发表论文,以见学术成果。
我们名义上是刊物编辑,其实就是销售。入行我才得知,在当今中国,所谓学术论文发表,早已成为一个成熟的产业链。论文,图书,代写,代发,明码标价,只要给钱,一条龙服务,保证专业,绝对体面。那段工作经历,我算是大开眼界。
我们的两本刊物,社内直收价,上万方的200元一个版,上知网的300元一个版。代理会提价,七八百不等。编辑的工作,就是聊天,在无数个几百上千人的QQ群里瞎聊,目的是开发代理。每个月,只要代理能发来几十篇文章,编辑就安逸了。
社内编辑,多是初中毕业,有一个曾在煤矿做保安,有一个多年在工厂打工,有两个是刚刚毕业的大学生。这份工作不要求学历,不要求文学造诣,越有水平越难以长期做下去。刚开始,跟师兄聊时,我还信心满满想把刊物做得与众不同,以为会受到重用。
入行才知,编辑根本不用审稿,不用校对,只负责收文。收到的文章,他们看都不会看,也看不懂。有时,某个作者要代写,编辑会联系专门的写手,收作者200元一千字,给写手60元一千字,转手就赚一百多。文章要求不高,就直接百度,稍微删改,便成一篇原创,署上作者的名字,皆大欢喜。
我业绩做得还算不错。第一个月开了3000的单,第二个月开到5000。但社内主编,一个叫史金鸽的女人,看我不惯。我也不知哪点得罪了她。社内有哥们儿帮我分析,是因为我跟老板(师兄)的关系,那女人怕我取代她,所以一再排挤我。这其实根本不可能。
那哥们儿告诉我,第一月我能开3000的单,少有先例,史金鸽却在师兄面前黑我,说我业绩为零。第二月,我开到5000的单,也算不错。史金鸽叫所谓编辑部主任跟我谈话,说下个月要是不破万,只能辞退。听到此,我真觉是对我的羞辱。第三个月,我业绩破万,史金鸽依然视我为敌人。去武汉,我的确抱着干一番事情的雄心,现实却是如此,深感沮丧与无奈。
离开广州时,我对乔紫叶说过,只要能在武汉稳定下来,她也过去。两个人一起打拼,才有动力。刚到武汉不久,目睹眼前现实,我就打消了那个想法。还好,她留在广州,我总有退路。每月月尾,我会回一次广州。周五下班,我便前往武昌火车站,坐上南下的火车,次日早上十点多到达广州。
乔紫叶在城中村的租房里等着我。我不是归人,只是过客,听着熟悉的粤语,心头却泛起归来的喜悦。在这里,我们没有家,只有一个狭小的租房,只因有她,也跟回家一样。见面,没有多余的话,一句你回来了,尽在不言中。短暂的相聚,又是离别。周日黄昏,我坐上北上的火车,次日早上七点多到武昌,正好赶到公司上班。
那年,父亲要修房子,修到山下。为给家里送一万块钱,我离家两年后,总算回了次家。大学毕业时,父亲坐在火坑屋里说,这一生,我送你读完大学,算是完成了一件大事,我今年五十岁,还可以在工地干十年,十年里,再修一座房子,这一生也就不白活了。一番话,说得我心很酸。
两年后,他要动工,钱不够,四处借。我也没钱,商量乔紫叶。她答应出,但存款不多,只能拿出一万。我说,也够了。从武汉到恩施,四个多小时动车,再转车到芭蕉小镇,打车回村。离家两年,我远道回家,身上只带着一万块钱。
天下着蒙蒙细雨,吹着冷冷的风,农历十月的山村格外萧条。山路上,落叶枯黄满地,野草覆满了水。群山寂静,雾气升腾,分外缥缈。走回家,我第一眼看见的是场坝里那棵柚子树。黄澄澄的柚子亮在雨中,似乎是在迎接我的归来。树下几排翠绿的蒜苗,长得那么安静。走上阶沿,放下雨伞,站在大门口,喊了一声:妈,我回来了。出门在外,每次回家站在大门口,总是会喊一声妈,我回来了。
从火坑屋里走出来的是父亲。他满脸笑,望着我,问我吃饭没有。母亲也出来了,纳鞋底的针,在头发里顺了顺。瞥眼一看,眼前的母亲,几年不见,已是满头白发。她的笑容还是那么年轻,声音还是那么年轻。我默默地想,母亲没有老,只是白了头发。父亲也没老,满脸的笑,没有了当初的威严。母亲说去买点菜吧。父亲转身就去了。回到家,竟感觉此身是客。站在阶沿上,望着连绵起伏的群山。群山不语,草木无声。
晚上,火坑屋里,我把不多的钱当面递给父亲,父亲犹豫着不接。他说,你们在外处处需要钱,自己留着吧。我知道,他不是在跟我客气。我只感到愧疚,也默默地激励自己,为了家人,一定要在这世界活出个样子。
母亲又抱来木柴,放进火炉。木柴燃烧,发出轻轻的炸声。炉火很旺,扎出一片红光。父亲喝过酒的脸,也红着。父母要我尽快结婚,我说暂时不结。父母要我必须在三十岁之前生孩子,我说不能生。父母不高兴。这件事,我无法让他们高兴。我感到愧疚。
次日登程,在柚子树下站了良久。母亲说这柚子苦。苦,几十年的老柚子树,苦到如今。雨已经停了,雾气笼罩的群山,还是那么飘渺。我走下阶沿,走下场坝,再回头,看见父亲和母亲都站在风中的柚子树下。他们身后,是黑瓦飞檐的木屋,是我一次次走出去又一次次走回来的家。山路寂静,落叶枯黄满地。我走在出山的路上,家,就在我一回头看见的地方,一直在那个地方。
我很不喜欢武汉。整个武汉几乎都在施工。雄楚大道完全一派末日景象,坑坑洼洼的路,正在施工的高架桥,围墙,升降机,钢筋水泥柱子,混乱,破败,尘土飞扬。给诗人张执浩发过一组诗,我在诗中说,这尘土飞扬的人间,哪里适合抒情。
他说现在的武汉就是一个巨大的工地,劝我从大中看小。小,我已经很小了。读武汉诗人的诗,一度的隔空相望,成了身临其境。我们在同一座城市依然不知对方是谁,我们在诗中偶尔相遇又失散在各自的生活里。
诗人小引在文章里写到与朋友在丁字桥喝酒,写到朋友在单位的破房子里写《汉阳树》——那些树都高过了屋顶。丁字桥,每次去图书馆经过,都让我想起一群诗人在黑夜里围桌痛饮。真的有汉阳树吗?我没见过,只在崔颢的诗中读过。这是他们的武汉,不是我的,永远不是我的。而那个荒草凄凄的武汉该去何处寻找,那个晴川历历的武汉也不见了踪影。
在武汉,我不会问日暮乡关何处是,也没有烟波江上的愁。在武汉,我孤独,偶尔苦闷,就是没有乡愁。据说野夫也在武汉,我却一次没见过他。一个女同事说,前几天跟野夫吃过饭,还说起北塔,她说跟北塔也吃过饭。我想,读他们的作品,比跟他们吃饭应该更有意思。在图书馆看见张执浩主编的《汉诗》,竟是那么亲切,就像见到了故人。
张执浩约我吃饭了。四年前,我跟他在混乱的教室里认识,四年里,我们断断续续保持着联系,四年后,我们又见面了。那天下着雨,约定的时间是晚上六点半。我从出版城出发去虎泉坐地铁,半个小时的地下穿梭,在积玉桥换乘公交,公交在霓虹闪烁冷雨凄清的夜色中把我送到了彭刘杨西路。原本我以为还得花时间寻找那个名叫荆楚两江鱼的饭店,而一下车,抬头就看见了夜色中荆楚两江鱼的霓虹招牌,是那么醒目,那么冷清。
雨中,寒风阵阵吹着,我打着伞走过斑马线,走过一道围墙,走到了饭店门口。由于时间没到,我没进饭店,穿过临江大道站在长江边上,望着夜色中亘古长流的江水。夜里的长江很安静,幽暗的水面荡漾着对岸高楼的灯光,船只的轮廓都那么渺小。凭栏站了许久,看看时间,我转身去赴约。雨下得更大了。路灯光照亮的雨丝纷纷扬扬。长江在我身后沉默,整个武汉在我身后沉默。
吃饭结束,大家四散离去。在饭店外面昏暗的路灯光下,我把打印的三部小说稿子递给张执浩。他问我怎么回去。我说去坐公交。他没说送我,却朝公交站走去。雨已经停了。夜很黑,寒风把整个城市吹得冷冷清清的。我们默默无言地走在寒冷的黑夜里。四周空无一人,偶尔跑过的车辆,使夜里的临江大道更加沉寂而荒寒。
快到公交站时,他突然说,不管怎样,你不能像许立志。(许立志90年出生,20岁开始写诗,在富士康打工,2014年国庆跳楼自杀。死后,他的诗在国内诗歌界引起关注。)这话就像寒冰打在我耳边,使我心头一震。但我没说话。公交站到了。我问他公交站在哪儿。他说就在这儿。他握了握我的手,转身朝前走去。
我不知道他要去哪里。我需要去对面坐公交。当我穿过斑马线,站在人行道上再回头来寻找他的身影,却怎么也没发现。黑黢黢的夜里,亮着几盏昏黄的路灯,模糊地走动着几个人影子。我四处看,也没看到那个身材不高走路很快的诗人的身影。
我没有马上坐公交回去,而是独自一人沿着刚刚走过的路,走回荆楚两江鱼,穿过临江大道,在长江边上凭栏站了许久。那亘古的江水在夜空下沉默,在我的心中激荡。我的脑海里回响着无数句张执浩的诗—你已不在人间/我亦不堪烟火—千山万水美好/千山万水莫名其妙—一个人的浮力并不能阻止整个世界的沉沦……
在武汉,我活着,活在漫天灰尘里,活在自己的命里,活腻了,就去一次广州。去广州的火车上,有次跟一个河南焦作的大哥闲聊,他去广州修高架桥,问我去干嘛,我说去玩,让他很羡慕。那一刻,突然觉得活着也不错,至少还有人羡慕。走出火车站,站在广州的天空下,还是一样的人群,一样的高楼,一夜之间穿行了上千里,为什么还没有走出这个国家?
在租房,跟乔紫叶商量结婚的事,她默然半晌不语。我们都知道,没有准备的婚姻将是对两个人的毁灭。我们还没有准备好。父亲不会明白,母亲不会明白。我想听听她的意见。她默然了好久才说,我不希望自己的孩子一生下来就成为留守儿童。刹那间,我心里一紧。这话,就像一块冰,使我浑身发冷。
我早已厌倦广州,也厌倦了武汉,时刻想逃出喧嚣的城市。为求生计,我只能在这烟尘滚滚里,日复一日,重复着生命的平凡。我需要的生活,不是这样的。凯鲁亚克的幽灵在呼唤,呼唤着我上路。金斯伯格的幽灵在嚎叫:我看见这一代最优秀的头脑毁灭于疯狂。迪安问过萨尔:你的路是什么?正常人的路,疯子的路,五彩的路,浪荡子的路,任何路。那是一条在任何地方给任何人走的任何路。到底在什么地方,给什么人,怎么走呢?我也不知道,就是想逃离城市,去远方。
恰此时,远在九寨的朗杰要我过去,我不及细想,答应前往。到年底,发论文的人少了,公司很早放了假。我果断辞职,准备年后去九寨。年终岁末,我理应坐上前往恩施的火车回家过年,还是去了广州。火车出站,穿越阴沉沉的江汉平原。我回望武汉,默默地跟这个城市道别。当火车越跑越远,我便放下了对武汉的所有野心、愤怒与牵挂,只感到一种在路上的快意。
火车载着我,经过咸宁—长沙—衡阳—郴州,进入韶关,直奔广州。车外是广袤的乡村,单调而荒凉。我来自乡村,再也回不去,只能在城市打拼,徒劳地等待。火车穿过广袤的乡村,进入喧嚣的城市。城市的高房价高消费,拔地而起的高楼大厦,沉沉地悬在我头顶。我时刻想逃。但乔紫叶在那里,我必须回去。因为,我对她说过,你在哪里,家就在哪里。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