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时的刘三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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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年,刘三娃混得只剩孤家寡人一个,最后还进了监狱。一切的起因,要归到婆娘跟他闹离婚。他常年在外打工,一般过年才回家一次,往往正月十五没到,又得匆匆赶回城市上工。婆娘秋凤留守在家,带孩子,喂猪,种地,采茶。

三月里,秋凤一张状纸把他告上了法庭,以分居很久再无感情为由要跟他离婚。他从广州远道赶回,还不知怎么回事,就接到了法院的传票,要他即日去出庭。秋凤躲在外面不回来。

村里人都知道,秋凤闹离婚,是因为她跟另一个男人裹上了。这男的不是别人,就是刘三娃的表弟王毛子。王毛子没出远门打工,只在近边工地干点活,经常骑着摩托车在村里跑来跑去。

村里人都瞧不起他,没钱没貌,德行又差,吃喝嫖赌,样样沾手,谁瞧得起。他们真不懂,秋凤是瞎了哪只眼,要跟他。秋凤在村里名声也不好,都说她好久没男人碰,天天跟母猪一样发情,到处野男人,竟然连自己的表弟都不放过。

开庭那天,刘三娃拖儿带女,老父老母也跟着,还有几个亲戚,他们早上五点多从村里出发,坐上送学生的面包车去镇上。因为错过这班车,就没有出村的车了。他们先在一家餐馆吃了面条,就去法院外面站着等。天空灰蒙蒙的,似乎还没亮透。风时不时吹来,冷冷的,带着早春的寒意。

紧靠法院是派出所,玻璃门已经开了,偶尔走出几个人,开着警车一个拐弯向街上跑去。法院后面是一座山,山上飘着雾气。等了又等,法院还是没开门。众人或站或坐,继续等着。

刘三娃显得特别焦急,坐一会儿又站起来,站一会儿又走几步,走一会儿又坐下来。水泥梯子下面是一个篮球场,空荡荡的。对面高耸着乡政府的大楼,自楼顶而下,拉满了红色的条幅。政府大楼前的院落也是空荡荡的。四周一片寂静,像是根本没人住似的。

等了很久,法院的人终于上班了。一个大个子双手插在裤袋里,迈着悠悠步幅,沿着篮球场走了上来。那人就是庭长。他跟刘三娃同村,是王毛子的本家。刘三娃忙着走了过去,显得特别卑微。

庭长五十岁开外,碘着大肚子,梳着大背头,见了刘三娃,原地站了站,皱了皱眉头。刘三娃赶紧掏出烟,抽一根递过去。他摆了摆手,又迈着悠悠步幅,朝法院走去,边走边跟刘三娃聊了几句。刘三娃点着头,像是小学生在接受老师的训话一样。

刘三娃的父亲佝偻着身子,也在一旁听,嘴巴微微张着,一脸茫然而卑微的神情。庭长似乎不想多说,连看也不看站在法院前面的众人,依然迈着悠悠步幅,直管往前走,像是周围根本没有一个人。

刘老汉是个老实巴交的乡下人,他可不管人家的脸色,走到庭长身边,又说了几句什么。庭长有些不耐烦了,提高声音说,我说了,待会儿开庭一切都解决了,你给我说这些有么子用?刘老汉好像完全没体味到对方的意思,他还在说着,显得那么卑微,那么诚恳,就像在对一个唯一能帮助自己的人求救一样。庭长加快了步子。

不久,秋凤来了,她穿一件淡青色冬衣,提一个褐色皮包,头发凌乱,脸色憔悴,像是几天没睡觉的样子。她马着一张脸,所有人在她眼里都跟仇人似的,不和任何人打招呼,也不看他们一眼。刘三娃的母亲赶紧过去给她说好话。她马着脸,不回答。

秋凤请了律师。那位律师四十开外,梳着油光光的中分头,穿一身黑色呢子大衣,手提黑色公文包。刘三娃一见他,就认出来了。他和姐夫一起,去找过这位律师。他们是打的电话。对方还在城里,一听是离婚案件,开口要三千,并说立即赶回镇上商谈,不过要额外补贴一百块钱车费。

几十分钟后,该律师匆匆赶到,询问详细情况。当听到原告是秋凤时,他有些愣住了,然后就说这官司没法打,要他们找别人。律师就这么一走了之,连那一百块钱车费也没要。刘三娃始终没搞明白。直到开庭那天,他才明白,原来秋凤已经请了这位律师。

请律师要花那么多钱,刘三娃有点犹豫。他姐夫说日麻还请个鸡巴,我来帮你出庭,到时候不签字,看她怎么离。姐夫又说到某某的婆娘也是闹离婚,男方硬是不签字,那婚硬是没离脱。按照姐夫的说法:老子不签字,敢咬老子鸡巴。

跟律师打过招呼,刘三娃又去给秋凤说好话,要她别闹了,回去一家人安安心心过日子。他说得很细声。秋凤仍是不搭腔,马着脸,径直走到年幼的女儿身边,把一袋水果递给她。刘三娃的母亲继续向她说好话。秋凤看也不看她一眼,转身就走。刘三娃的母亲拉住她,求她看在两个娃儿面上,不要闹了,边说边掉眼泪。秋凤横了她几眼,要走。家婆转而求助两个孙子,要他们过来跪下,求他们的妈别离婚。

两个孩子一动不动。年幼的女儿不说话,闷着头,像是在生谁的气。正在读初中的儿子站得远远的,似乎发生的任何事,都与他无关。刘三娃跟过来,继续给秋凤说好话,拉她回去。秋凤马着脸,把手一甩,跨着大步走向法院。家婆又使劲拉着她,她使劲甩手。家婆双膝一屈,跪在地上,哭着求她。她马着脸,甩开家婆的手,跨开大步走了。家婆跪在地上嘤嘤地哭。

开庭时间原本定在九点,由于法官没到,只得延迟。那位律师就在法院上班,他拿了些文件,要刘三娃和秋凤签字。一听说要签字,这边的人都很紧张,以为一签,就已经离婚了。刘三娃拿着文件问姐夫能不能签。姐夫瞟起眼睛看文件,洞大的字,他也认不出几个,只说不签。

律师过来拿文件,一看还没签,就催快点。刘三娃嘻嘻一笑说,我不能签,一签就离了。律师脸色一变说,这是开庭前的法律程序,不签怎么开庭。刘三娃又瞪着眼睛看了看文件,在律师催促下,才歪歪扭扭签下了自己的名字。律师又叫他交抗辩书。他连抗辩书是什么都不知道,一脸茫然,直说没有。

法官终于到了。书记员去开了审判庭的大门。众人陆陆续续走进去,一一落座。书记员关上大门。小小的庭内一片肃静,每个人似乎都屏住了呼吸。法官坐在一把大红木椅上宣布审判开始。法官要原被告双方出示证件,又一本正经问原告被告是不是本人,然后问被告原告是不是本人。刘三娃和秋凤都愣了愣,似乎这个问题超出了他们的理解能力。法官又问了一次。双方才一本正经地瞧了瞧彼此,回法官说是本人。

之前,秋凤曾在电话里不容争辩地说,开庭那天,谁都没资格说话,她要和刘三娃当面对质。真到了开庭,两人面对面坐着,秋凤却一句话也不说。不经法官允许,是禁止任何人说话的。当法官问到秋凤,需要她做出回答时,从她的面部表情,以及口齿不清的语调,也能断定,她跟刘三娃一样,内心非常惊慌。

法官遵照法定程序,例行公事一般询问原被告双方一些问题后,便进入了下一个环节。秋凤几乎再也没开过口,不管问什么,只回答一个“嗯”,或“是这样”,声音很小,明显有些哆嗦,似乎生怕说错了话。

原告律师煞有介事的当堂读了一遍起诉书。然后,法官要求被告方念抗辩书。上了法庭,刘三娃浑身发抖,牙齿磕碰,说话不利索,不知怎么应对。他听到要念什么抗辩书,愣愣怔怔的,更是说不出话。平常牛里牛气的姐夫,也好似遭秋霜的茄子,焉不拉几坐在旁边。憋了一会儿,姐夫就像放狠话一样说,我们不签字。刘三娃眼睛一瞪,刚要说话,就被法官打断了。法官说,没经允许不得喧哗。刘三娃还是自言自语式的说了句,不签字。

法官再次要求被告念抗辩书。刘三娃刚刚被制止说话,姐夫也不知说什么,都低着头不说话。一时间,法庭上出奇的安静,气氛有些尴尬。法官只得摆摆手,跳过这个环节,宣布双方开始辩论。

原告律师又说了一通后,法官要求被告发言。刘三娃看看姐夫,姐夫搓着手,两人都不说话。法官再次要求被告发言。他们仍是不说话。法官质问,你们没什么要说的吗?刘三娃突然说,孩子都那么大了,还离什么婚呢,我从来没想过……

没等他说完,又被法官制止了。法官说,说重点,严肃点,这里是法庭。刘三娃垂下头,像只挫败的公鸡,又抬头瞟了瞟秋凤说,我不会签字……法官摆摆手,跳过这个环节,然后问被告愿不愿意离婚。刘三娃像是大梦初醒,猛地抬头说,不愿意。法官反复问了几遍,他只说不愿意。

法官给书记员递了个眼色,宣布道,下面请听庭审记录。书记员一直埋头不停地写着,法官一声宣布,他便抬起头念了一遍庭审记录。一念完,法官就宣布庭审结束,吩咐众人到办公室去,进行庭后调解。

这么快就结束了?刘三娃这边的人一脸茫然。他们简直不能相信,这么重大的事,不到一个小时就结束了。刘三娃很丧气,他觉得官司肯定会输。他父母迟迟不起身,好像还在等什么。法官催促说都出去,好关门。两位老人茫然四顾,拉着孙女,迟迟疑疑走出去。书记员拉上审判庭大门,哐当一声锁上了。

镇上法院的庭长是王毛子的本家,自然会向着他。开庭王毛子不敢出面,他早已给村支书塞了钱,法院里肯定也疏通好了关系。庭后调解,不过是劝刘三娃签字离婚。法官说,这婚你迟早是要离的,早签字早好,何必再拖。刘三娃什么都不懂,只认一个死理,就是不签字。因为姐夫给他说过,老子不签字,敢咬老子鸡巴。

法官先是一番好言相劝,接着便是一通法律吓唬。庭长也过来陈说各种厉害,还说趁早离婚还能拿点抚养费,不然什么都没了。无论如何威逼利诱,刘三娃油盐不进,就是不签字,木愣愣的话也不说。法院无法,只得叫他们回去等判决书。

回到家,刘三娃气得鬼火直冒,拖一把杀猪刀去找那对狗男女,要当场把他们劈了。王毛子早有准备,叫了几个人,把刘三娃狠狠打了一顿。这事轰动全村,都骂王毛子不是东西,咒秋凤不得好下场,也叹息刘三娃走背运,该有这一步灾捱。

当夜,两个狗男女在村里销声匿迹,不知去了哪里。有的说肯定就在附近,有的说兴许去了城里的建筑工地,还有人说是在某个亲戚家里,躲着生产。据说,秋凤已经怀上了王毛子的孩子。村里人都建议刘三娃去找,抓到证据,好把那两个狗日的告上法庭,也解解气。

家里没闹清,广州出了事。同在工地的狗贩子打来电话,说是工头跑了,要刘三娃赶紧去,大家想办法追钱。狗贩子在电话里说,三娃儿,没得事,婆娘家些要跑尽她跑,追钱要紧,这年头,只要有钱,不怕没女人。刘三娃只得放下家事,一张车票奔回了广州。

刘三娃去广州追钱不到十天,家里又出了事。他儿子在读初中,女儿在读幼儿园。村里没有学校,孩子们读书,都去十几里之外的镇上。由于路途遥远,孩子们读书来回只能坐车。学校没有校车,接送孩子们的是村里的面包车。

每天早上六点不到,小小的面包车里挤了二十多个学生直奔学校。下午,面包车又载着他们奔回村里。每个学生一年车费两千多,对司机而言,这是一笔生财之道。村里有几个人,专门买了面包车拉学生。

出村的泥巴公路坑坑洼洼,曲曲折折,盘旋在大山里,十分危险。这些司机久经考验,跑惯了曲里拐弯的山路,倒也很少出交通事故。然而,就在那年三月,刘三娃跟婆娘闹离婚不久,一辆面包车坠下了山沟。

车上二十多个学生,连同司机,无一生还。一具具血肉模糊的孩子尸体,从破碎不堪的面包车里拉出来,摆在草地上。去现场看过的都说,惨,真叫一个惨。这里面,就有刘三娃的女儿。

事故地点在一个大转弯处。那里是山梁,一道倾斜的茅草坡,刀削一般的山,直插进沟里,形同万丈悬崖。面包车肯定是没转过弯,冲下草坡,一路无抵挡,翻滚而下,摔进了山下的沟里。这事又轰动全村。

阳春三月采茶大忙季节,很多人放下手头的活路,从田间地头赶来看热闹。一时间,事故地点挤满了人,大家议论纷纷,交头接耳,骂声,笑声,叹息声,声声不绝。很多人已经从林间小路,攀着葛藤和树木,去了悬崖下面,围观现场。

面包车直插在山沟里,玻璃全碎了,车身染着道道血迹,山沟里到处是书包。失去孩子的家长在哭,在叫,在喊,令人毛骨悚然。很多人在山里寻找书包和孩子。只听山里某处有人大声喊,必定是找到了。过不久,便有死孩子从山里被抱出来。

派出所是最后到的,在出事两小时后才来。他们虽然来得慢,却通过电话下达命令,要村支书保护现场。很多人要把孩子弄回去,村支书不让,说派出所的要来看。他们哭哭啼啼地说,娃儿都死了,还来看什么,再不弄走,就硬了,不好弄走了。村支书接到了命令,一个都不放。孩子们血肉模糊的尸体齐整整地摆在地上,等着派出所的来。

两个派出所的一到,就轰赶挤在公路上看热闹的人回去。人们不理不睬,仍旧是家长里短,岔起聊。在村民带领下,两个派出所的从林间小路,攀着藤条树木,艰难下行。由于道路实在难走,他们摔了好几次跟头,走下山,浑身沾了好些泥巴。

派出所的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沉着脸,直叫大家让开。二十多具孩子的尸体,还有一具司机的尸体,像面红薯一样,摆在草地上。派出所的绕着走了走,看了看,验货一般,像要确认他们究竟死了没有。然后,他们挥挥手,叫家属来认领。

认领的场面十分混乱,哭叫声不绝。两个派出所的站在一旁,沉着脸,不时喊几声大家不要挤,不要闹,一个一个来,算是维持秩序。较近的家长已经回去背了背篓,把孩子装进背篓里背回去。由于时间久了,尸体已经僵硬。僵硬的尸体就像一截直棒棒的木柴,在背篓里摇晃。

刘三娃在广州刚刚接到消息,还没动身回家,去现场认领尸体的是他父母。他父母都是年过六十的老人,哪里经得起这般打击。一到现场,他母亲看见小孙女血糊淋荡地躺在地上,顿时喊天叫地地哭。没哭几声,就晕倒在地,不省人事了。掐了几遍人中,才悠悠醒转,醒后仍是一个劲地哭。

他们来时没做任何准备,也没回去拿任何东西。派出所的吩咐众人把尸体认领回家。老头子便抱起孙女,放在背上,一路背回去。背回家,他们为孙女仔细清洗,穿上干净衣服,放在柴房里,等着儿子回来安葬。

阳春三月,茶山人忙得屁火秋烟,都在地里采茶。这事轰动一时,成为采茶人在田间地头的谈资,十天半月一过,他们也就谈别的去了。失去孩子的家庭,亲手埋了孩子,带着巨大的悲痛继续下地采茶,不能耽误了活路。日子一天天过去,再大的悲痛,也渐渐淡化,一切又俨然从前。唯有刘三娃一家,好像难以过得顺当。

事发一天一夜后,刘三娃才赶回来。三月的天气有点热,孩子放在柴房里一天一夜,已经微微发臭。刘三娃捂着鼻子,揭开被面看了一眼。孩子脸色发青,眼圈乌黑,细小的蛆虫在眼角鼻孔嘴巴伤口处微微蠕动。刘三娃胃里一抽,喉咙一哽,哇的一声呕吐不止,差点连肠子都吐了出来。

他劈了几块木板,用生锈的铁钉钉了个小木匣子。然后,他抱起孩子放进木匣子里。他母亲一直跟随在旁,直叫他轻点。孩子放进去后,他抄起钉锤,用同样生锈的铁钉,钉牢盖住的木板。母亲还是说,你轻点,别那么大声。他横一眼母亲,挥起钉锤,报仇似的,凶猛地捶钉子,直捶得乒乒砰砰响声不绝。年迈的母亲不说话,咬着嘴唇,一屁股坐在地上,撕心裂肺地哭。

当天黄昏,刘三娃把装着女儿的木匣子横放在背篓上,背篓凳在阶沿口。他躬下身背时,母亲为他扶着背篓。他背起背篓,转身接过父亲递来的挖锄,迈步朝门口沟里走去。淡红的太阳架在远方的山口,就像火炉上烤着的一张人脸。

山路寂静,鸟儿在山里叫得热闹。有时,他会碰上在路边茶田采茶的熟人,就打个招呼。他们像平常一样聊几句,甚至歇下来抽一根烟,谈谈茶叶的价钱。架在远方山口的太阳,很快下去了,天色渐暗,阴冷起来。茶田里的人都在收工,背着茶叶,或是挑着茶叶,去茶厂卖。刘三娃跟他们打着招呼,好像自己也是去卖茶。

他下一道田埂,斜穿一片茶地,进入山路。山路曲折直下,路上长满野草,幽静得很。一直走下沟,他再也没遇上一个人。这条路上轻易不会有人。在沟边平地里,他放下背篓,卸下木匣子,坐着歇了歇,开始挖坑。沟里水声潺潺,一片幽静,透着几分阴森。挖掘声回响着,单调而悠远。

挖好坑,他搬起木匣子,放进坑里,长吐一口气,铲土掩埋,就像在种红薯洋芋一样。最后,他坐在土堆边抽了一根烟,烧了一叠草纸,背上背篓,起身离开。淡蓝色的天上,一颗远在天边的星星,闪闪的亮。

刘三娃的母亲年岁不算高,身体一向不好,常年病病哀哀的,经常打针吃药。儿媳闹离婚,小孙女车祸身亡,接连几次打击,她哪里承受得住,很快一病不起。狗贩子天天打电话催刘三娃快点回广州,他们要尽快想办法追工钱,不然就白忙一场了。婆娘闹离婚,孩子刚埋,母亲病倒,狗日的工头又追不到,家事外事,刘三娃心焦得很。他母亲或许自知这病无法医治,也没钱医治,不能拖累儿子,偷偷悄悄喝了农药,无声无息地咽了气。

阳春三月采茶大忙季节,村里家家户户忙得六火直冒,很多在外打工的人,都专门辞了工回来采茶。这下倒好,刘三娃的母亲喝农药死了,村里人不得不放下地里的茶,来帮忙料理丧事。正要动身去广州的刘三娃,一时间也走不脱。村里很多人都说,这老婆子真是不懂事,死也不挑日子,不早不晚,偏要死在大忙季节。说归说,他们到底可以休息几天筋骨,吃几顿大鱼大肉,也都高高兴兴,把个丧事办得热热闹闹的。

每到吃饭时候,刘三娃家的阶沿上坐满了人,挤挤挨挨的,大家有说有笑,嘻嘻哈哈,十分嘈杂。他家的阶沿很窄,坑坑洼洼的,又不平坦。吃饭的桌子只好摆在柴房里,特别拥挤地摆了两三桌。刘三娃的父亲坐在堂屋门口,眼神空洞洞的,好像眼前的一切都与他无关。堂屋里放了一口枋子,摆了灵桌,就没剩下多少地方了。

刘三娃披着孝帕子,在各个房间忙前走后。一时间,他又被阴阳先生叫了去。阴阳先生手里拿着钹,绕着枋子慢慢走,不时敲一声,嘴里念念有词。刘三娃跟在后面,低着头,一脸肃然,也绕着枋子慢慢走。钹发出的金属撞击声,清脆中带着凄凉。这声音,好像一声追着一声,在灵堂里微微颤抖着,久久不绝。钹声一响,阶沿上说说笑笑的众人,也安静了下来。很多人扭头望着灵堂,抻起的脑袋,就像被谁用手擎着一样。

阴阳先生绕着枋子走了四五圈,在灵桌前停下。有人端来一碗水饭,递给刘三娃。刘三娃接过去,双手端着,恭恭敬敬地递给阴阳先生。阴阳先生接过去,也是双手端着,恭恭敬敬地放在灵桌上。有人拿着一挂鞭炮,点了扔在吊脚楼下,哔哔啵啵地炸起来。鞭炮声中,众人又嘻嘻哈哈地谈论开了。

饭点一过,众人都四散而去,忙着下地采茶。晚上,灵堂里只有几个歌郎在咿咿呀呀地唱着,噔卟楞噔的三棒鼓,起起伏伏,时断时续,把个寂静的山村春夜唱得阴森而凄凉。

农村讲究三天红丧,大忙季节也实在不宜久放。在家停灵三天,就抬上山安葬了。停灵最后一晚,要大办酒席,亲戚朋友都会来坐夜。黄昏时候,刘三娃家场坝里鞭炮就没断过,噼里啪啦的炸,腾起蓬蓬的白烟,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刺鼻的硫磺和火药味。鞭炮声中,花锣鼓敲敲打打,一路打进灵堂。屋里屋外挤满了人,说说笑笑,悠悠闲闲,一片喧哗嘈杂。叮啷哐啷的锣鼓声,在嘈杂里一声一声地震。冲天而起的火炮也在一声一声地震,余音回荡在黄昏的寂静山间。

刘三娃身披孝布,拄着哭丧棒,跪在枋子边,沉着脸,好似在罚跪,一动不动。他姐姐也是身披孝布,跪在枋子边,稀里哗啦地哭,哭声被淹没了,只见她浑身在抽动。锣鼓和鞭炮停顿的间歇,哭声才像撕开了一道口子一样,汹涌而出。几阵鞭炮炸过,几堂锣鼓响过,终于消停了下来。屋里屋外,只剩下了人们叽叽喳喳的谈笑。

刘三娃已起身,在人群里穿来穿去,火杂杂的忙。他姐夫也在火杂杂的忙。他姐姐已被几个妇女劝住不哭了,坐在房间床头,一脸凄哀神情。突然,有人高喊了几声开席啊。众人陆陆续续走出房间,走出灵堂,走下阶沿,围着布置好的酒桌坐下来吃饭。灵堂里一下子悄无人声,安安静静,唯有洁白的灯光下飞蛾闪动,灵桌上烛火摇曳。

坐夜的人吃过饭就回去了,帮忙的在次日早晨抬着枋子上山下葬后,也纷纷下地忙着采茶去了。刘三娃要赶紧下广州,狗贩子打电话催了几道。枋子一抬出,堂屋里空落落的。他姐姐挥着扫把,满屋子打扫。

年迈的父亲好似突然失了魂,不像之前灵醒,总有些迟钝。刘三娃也顾不上跟父亲谈什么。两父子早已习惯见面不说话,不打招呼,好像陌生人。姐夫在帮他出主意,叫他怎么去讨工钱。刘三娃抽着烟,闲闲地坐着,不时吐一口烟雾。

姐夫提议,叫他干脆回来,就在城里做,自己推个小推车,卖多少是多少,哪会落到追着工头讨工钱的地步。姐夫是在城里做小买卖的,有经验。刘三娃听后一笑说,要得,是该考虑改行了,在工地累得七生八死,搞几个卵钱到最后跟讨债一样。

姐夫又像打预防针似的补充说,在城里做小生意也有做小生意的难处,头一桩难对付的就是城管,那帮龟儿子天天出来抓人,烦毬得很。刘三娃吐一口烟说,总比在工地下苦力强。母亲下葬后的第二天,刘三娃买了车票,奔回广州继续追工钱。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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