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样阎华:爱情最好看的样子

王逑教授已经87岁了。路人哪怕只是看一眼,都会为她的优雅从容所摄受。上海冬日的阳光洒下来,她端坐在那里,慈祥和蔼,经历了无边的苦难,却付之淡然一笑,像一朵雪白的莲花。

张充和先生晚年写过一副名联“十分冷淡存知己,一曲微茫度此生”,这也恰如其分的表达了王逑教授对爱人温可铮的怀念之情。

为做一场特别的音乐会,我见到了王老师,听她娓娓讲述人生中那些难忘美好的时光。他们的爱情故事,风清月朗里有万千气象,平静淡远中是沧海洄澜。

就让我来说说他们的故事。

人生若只如初见

人生不可能只如初见,但是人可以。那一年他19,她17,一台音乐会上他们初见,彼此打了招呼,浑厚的男低音从舞台上飘来……

她说“其实当时没什么特别印象”,却告诉我唱的是《西蒙博克涅格拉》中的《哀伤的父亲》。七十年前的往事,如此清晰具体,好吧,也许真没什么印象。

花季少女依然弹着她的钢琴,穿过头顶的血雨腥风,走进金陵女子大学,那一天她在老师的讲台上看到他。“这不是那天唱歌的温可铮吗?”说这话的时候王逑笑了,表情里有意外、有喜悦、还有一种习题解开了的释然,在这张87岁的脸上我看到了17岁的笑颜。

从师生到同事,一个唱,一个弹,虽是兵荒马乱的年代,却自有心安处。“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青春就是欢乐和忧伤、明朗和羞涩交融的缠绵,山长水绕又欲言又止,两个年轻人心心相印,却始终没有捅开那层窗户纸。

1952年金陵女子大学被并入上海音乐学院,两人将随大部队一起来到上海。上海是个五光十色的大世界,音乐学院也不再是女子大学,这一下温可铮有了危机感。

终于,在来上海之前,温可铮向王逑表白了。

“我要向你表白了,我就一定要你了。到了上海你要当心其他男生,不要跟他们交往!”小心翼翼又斩钉截铁,似乎可以看到一个青涩男生紧张闪烁的眼和无处安放的手。

“好吧。”偶像剧里的女主角此刻总会害羞地别过脸去,默默微笑点头。

“不过你跟我结合要做好准备,我要把一生奉献给声乐,我不想要孩子的。”这么不按剧本走的男主角着实让人惊讶。

但见此刻,女主角缓缓转过身,认真地看着对方:“我知道你爱声乐,你要为它舍弃一切。我也爱我的钢琴,我愿意陪伴你!”

生活永远比偶像剧精彩,那一刻没有响起音乐,燃起烟花,只有这样一句掷地有声的承诺,而这句承诺却抵过所有繁华,把之后人生路上的每一处黑暗都变成光亮。

那一年,他23,她21,一切都如初见。

当时只道是寻常

“被酒莫惊春睡重,赌书消得泼茶香”,还未来得及欢喜,一句“当时只道是寻常”却把一切摔得粉碎。很想把那段日子如电影快进一样过掉,但我却在那片黑暗里听到一声歌咏,如焰火一般壮美。

那时温可铮的非人待遇已经持续了很长时间,身边每天都有人绝望,有人离开。一天晚上,受了一天批斗的温可铮回到家,在王逑面前掏出一瓶药。

“逑,我真的受不了了,我想死!”

“你想死,我陪你一起死,但在死前我有几个问题要问你。你父亲说你一年级的时候写作文说要成为伟大的歌唱家,你实现了吗?”

“没有。”

“你小时候曾写过血书说不成为歌唱家、不当上教授绝不回家,你实现了吗?”

“没有。”

“你曾说过世界上有那么多好听的歌,你唱够了吗?”

“没有。”

“你有那么多学生,你希望他们都成为歌唱家站上世界的舞台,你教够了吗?”

“没有。”

“既然这些全都没有实现,你甘心死吗?!”

回答这些问题的时候温可铮已经泣不成声,趁他低头大哭的时候,王逑一把夺过药瓶把药冲进了马桶。之后她怀抱着哭到瘫软的爱人,从晚上十点半一直坐到天亮……

我不敢想这一夜会有多冷,冷到彻骨,冷到心碎,冷到连空气都变成寒霜;我不敢想这一夜能有多长,长到天涯,长到深壑,长到每一秒都像是一辈子。但就是这样一个夜晚,让我看到一个女人最美的姿态:刚强而温柔,宁和而决绝,沉稳而壮烈,平凡而伟大!

纳兰感叹那“当时寻常”,岂知在他们的那段日子里不寻常才道是寻常!不过,经历过那样一个夜晚后,再大的风雨、再深的黑暗都无从畏惧了,那从黑夜到白天的相依相偎足以把人生的种种“不寻常”都变成“寻常心”,从此海阔天空,云淡风轻。

老夫聊发少年狂

因为战乱,因为运动,因为教学,温可铮一直忙碌在国内的舞台和讲台上,但是“美声是源于西方的艺术,这辈子总要去看看,搞明白啊!”这是温可铮的“初心”,在63岁的时候,他为此做了个决定:出国留学!

没有子女、没有亲人,相依为命的两个人只捧着一颗“初心”来到一座陌生的城市。初到纽约,他们租住在布鲁克林的地下室,室图四壁,只有一个两用沙发,由于房间太小只能拖出三分之二。温可铮块头大,王逑让他睡上面,自己睡在拖出来的一小半空间,想翻身必须坐起来,怕影响爱人休息,她半年里没有翻过身。

为追回逝去的时间,温可铮分秒必争如饥似渴地学习,王逑则一站一站坐着地铁上门教钢琴。这是典型的留学生活,只不过,他们是一对花甲老人。

在图书馆,温可铮踩着高高的梯子找到一本书,兴奋地大叫,她提心吊胆地怕他摔下来;在歌剧院,温可铮一层层地上下奔走,反复研究反听效果,她默默跟随,相伴左右;每次借好一堆书,他们都借力挽着走,累了就在街边坐一会儿,互相敲敲背锤捶腰;大师班的教练看到个白发苍苍的学生大吃一惊,破例让她陪在旁边上课,她偷笑自己赚到了……

他们就这样行走在纽约,有时是对小情侣,有时是对老夫妻。

那段时间,温可铮打开一扇新的门,积累了大量的曲目和经验,名声越来越大,演出越来越多,她则追随左右,永远当他的伴奏。

她成了温可铮声音和生命的一部分。

老夫聊发少年狂,温可铮为了一颗初心,一狂就是十年,虽然有太多辛酸苦辣,但和相爱的人在一起又变成少年,是多么幸福的事呢?

酒酣胸胆尚开张,鬓微霜,又何妨!

衣带渐宽终不悔

他们就这样变成一对古稀老人,壮志豪情地带着满满收获回到国内,教书育人,放声歌唱。一个个优秀的学生,一场场精彩的表演,他们琴瑟和鸣地浇灌,见证。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五年,2007年,78岁的温可铮状态还非常好,刚举行过一场独唱音乐会,谁也想不到他会在两个月后猝然离世。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想起陈师道对苏轼这首悼亡词的评论:有声当彻天,有泪当彻泉。十年里,王逑有过彻天的呼唤和彻泉的泪水。

“有三四年的时间,我一直走不出来。后来我想通了,温可铮的声音不属于他自己,也不属于我,而是属于上海,属于中国,他还有那么多没完成的事,我要替他走下去!”于是,悲痛化为力量,王逑将温可铮的手抄、乐谱和录音录像一件一件地找出来,标注、排序、梳理、总结,在他们共同生活了五十多年的房间里,拾捡散落一地的珍珠。

那就是我想象中的属于他们的家。老房子,极简装修,却用岁月填得满满,繁而有序,杂而不乱,随手一触,皆是故事。王逑告诉我曾想把这里变成温可铮纪念馆,但是邻居不同意,不过她不会放弃努力。

去到她家我才知道,虽然他们没有生养儿女,却在中年时领养了一个女儿,可是女儿也在去年初生病过世了。王逑有一只马尔吉斯小狗,特别乖,她说这只狗通人性,女儿过世那天小狗流了眼泪,她会常常跟小狗说话,狗都懂。

平日里家里很热闹,她和温老师的学生络绎不绝,有的来唱歌,有的来弹琴,这里也是他们的家。现在的王逑很忙碌,弹伴奏、教钢琴、理资料,每一天都很充实,她说一定要教几个小朋友,看到孩子弹琴她特别高兴。我告诉她小时候也学过几年琴,但是现在已经武功全废,她认真地对我说:“不能废啊!弹琴好啊,弹琴能把你的忧愁和悲伤都抒发掉啊!”我看着她那台近一百年的斯坦威,想来一定承载了很多很多。

翻看了许多王逑的照片,发现她从未像现在这般美。优雅、淡然、华贵,这种美里饱含岁月的风霜,苦难的磨砺,有一种坚韧的力量,这种美让人敬重和勇敢。

“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真正的爱不会这样,既然不悔,何来憔悴?那份执着会把爱变成使命、责任和信仰,让人无往不胜,无所不能!

就像王逑那样坚定地对我说:“我很幸福!”

写在最后

我曾犹豫过做这个选题,毕竟男低音的歌较小众,如今知道温可铮的年轻人也不多。但跟王老师聊过才发现,比歌动人的是情,比情更深的是人,这个时代,我们太需要这样的能量和声音!当天的音乐会,现场的观众无不动容,他们告诉我这是最温暖的一场沙龙,让他们依然相信爱。

谢谢温老师和王老师共同谱写的“爱的咏叹”,我想,这是爱情最好看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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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年前她为上海点燃圣火,今天她要让上海之美薪火相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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