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观山水|西藏第五天：登顶洛堆峰（下）

2021年4月24日，早上9:59分，我登上了洛堆峰之巅，耗时三个半小时。

站在洛堆峰之巅，但见群峰连绵起伏，有低的，也有更高的；有素面朝天的，也有被积雪覆盖的。我当时并没有“一览众山小”的感觉，我有一种失落。失落，首先在于心灵还没经历磨难就上来了；其次，在于登顶后却发现，洛堆峰周边的山峰都很高，附近就还有更高的。没有孔子那么幸运，能够“登泰山而小天下”。

在山顶待了或许有二十分钟左右，大家开始下山。这时候，我们还有几个山友在做最后的冲刺，大漠和泽龙要去接应。她们的体力已经耗尽，完全是靠意志力在支撑。当自己不放弃的时候，团队就没有放弃她们。大漠和泽龙终于把所有人都接到了巅峰，这个成就，令阿布的向导团队大为赞赏。后来，当天晚上发登山证书时，阿布告诉我，我们这一伙，是近来唯一的全员登顶的团队。

都说“上山难，下山更难”，我用自己的亲身经历，深刻地体会到了这一点。在登山的最后一个陡坡那里，也就是下山的第一个陡坡那里，因为高度只有三四米，我不耐烦排队等候，于是跟着野驴徒手滑了下去，没有使用下降器。这次徒手下滑很成功，以致我们都被胜利冲昏了头脑，以为后面都可以这样。我甚至心想，大漠说下山只要十几分钟，大概就是这样下山的吧，不然十几分钟怎么可能做到呢？后来我知道，我误会他的意思了。他是说他只要十几分钟，而不是我们。

第二个陡坡很长，应该有两百米左右，而且很陡，约有70度左右。我前面数十米还算顺利，都成功地刹住了脚。这时番茄注意到了我，她提醒我不能这样，衣服和手套会经不住摩擦，但后来她又说出一句“有时候我也这样做”。我真的是过于自信了，心理的亢奋没有意识到手上力量的透支。等到我第二次换绳子时，我差点刹不住！这时候我到了岸的后面，岸被我吓了一跳，说：“熊老师，要悠着点！”但我没有接受这个忠告，而是越过他，抢在了他前面。

我这时候开始想到要使用下降器，但是总嫌下得太慢。在第二个陡坡第三次换绳子时，我失手了。下降的动量太大，我手上也乏力了，摩擦力不够，我拉不住绳子，脱手了。我重重地脸朝下摔在千年不化的寒冰覆盖的山体上，然后像自由落体一下往下滑！那一刻，我居然还有一瞬间在想象自己会滑落到山脚下的雪堆里！说时迟，那时快！我大概在冰面上下滑了30几米后，就被绳子绊住了。感谢强大的铆钉和绳子，牢牢地把我牵扯住了。也幸好山体上没有突出的岩石，都是光溜溜的冰面，我被有被撞伤。我后来想想，幸好这根绳子上当时没有别人，不然他肯定也会被我牵连，动量太大，一两个人阻止不了我的下滑。

这一切大概只经历了两秒钟。在这两秒钟内，我还没来得及产生害怕的情绪，大概内倾思维型的人就是如此。我下滑了一半左右，就看到第二个陡坡底部有个向导，他在帮助一位女山友下山。然后我迅速向他喊了一声“我需要帮助”，就被绳子结结实实地绊住了。我自己动不了，因为人打横在山体上，还好没有头朝下，但左脚压住了右脚，脚上穿着冰鞋，怕鞋底的刀齿割伤了绳子，所以我也不敢动。好在那个向导听到了我的呼喊，他迅速向我跑来，留下那个女山友无奈地在原地尖叫“我怎么办”。

我太佩服这群向导了，在这么滑、这么陡峭的冰面上，居然像踩着凌波微步一样就来到我面前。他先把我的脚从绳子中解放出来，然后扶着我站起来。我这时一点力气都没有，但还记得使劲跺脚，好让冰鞋牢牢地抓住冰面。等我缓过一口气后，我跟他说可以了，你赶快去救那个女的吧。山上风又大，气温又低，隔得几十米远，根本就认不出来她是谁。

向导离开后，我很艰难很小心地又下滑了几米。这时候我开始害怕了，我想，我必须得用下降器了。我小心翼翼地来到了下一个铆钉处，拿出我的下降器，开始安装在绳子上。但祸不单行的是，突然绳子上传来一阵振动，我的手一抖，下降器脱手而出，然后它就在我眼睁睁的目送下，自顾自地一直冲下滑坡，往冰面底部的雪地里而去，留下我一个人在大风中凌乱。我远远地望着刚才救我的那个向导，他正在扶着那位女山友往一个可歇脚的地方去。

但好在我是一个内倾思维型的人，任何情况下都能够保持住先不爆发情绪而是想办法，也因此我几乎从来就没有爆发过情绪。我一方面牢牢地记住那个下降器的位置，以便下去后可以捡回来，这玩意贵得很！一方面，我一步一个脚印，顺着绳子寻找着最有可能让自己平安下山的下脚处。这条路正是上山的路，冰面上已经有很多被踩出来的坑坑洼洼，如果踩准点，还是可以安全下山的。

但如果永远只是如果，我就跟冰面好好地相处了十几米，它就又把我摔倒在它身上。这一次我有了经验，虽然下滑也只有两三秒，但我想了很多。首先，我想幸好这条绳子上又是只有我一个人，我没有连累其他人；其次，我的安全环还挂在绳子上，铆钉很强大，我不必担心自己会停不下来，这就是对领队泽龙和向导熊灏源那些专业人士的信任的重要性；最后，我觉得我不会有第三次了，我可以好好地享受一下这种下滑。（番茄若知道了我内心的第三个想法，不知道会不会掐死我，我身上的羽绒服还是她的呢！很庆幸最后羽绒服完好无损。）

这一次的下滑，我在短短的时间内思考了很多，长年累月的数学物理方程的训练，甚至导致我简单计算了一下自己下滑所带来的的冲量，所以这个过程我始终没有感觉到害怕。我想，就算绳子或铆钉最终没有拯救到我，我滑向了山底最终被石头撞死，但在死亡的路上，我没有任何害怕或无奈的情绪。内倾思维型的好处就是在任何时候你都能知道害怕解决不了问题，情绪爆发更解决不了问题。我们这种人的冷静，会令其他人觉得无情、无奈或无聊。

我最终还是又一次被绳子和铆钉拉住了。刚才那位向导又施展出凌波微步向我飞奔而来，再一次把我扶起来。我告诉他我一点力气都没有，需要他原地支撑我一下。大概喘息了十几秒，我觉得自己恢复了。这时我很开心地发现，自己距离那位女山友歇脚的地方，只有十几米了，而且是在山体上横着向下走而不是直线下行。我想，这安全很多了，于是我跟向导说可以了。他虽然救了我两次，但似乎一点也不担心我，放手就跑了。男人之间有时就是这样，无言之中充满了相互信任，说得越多，反而越让人觉得不踏实。

我在接下来的十几米内缓缓地下降，终于安全到了歇脚的地方，那个女山友我到现在也想不起来是谁，叫什么名号。我们坐着聊了一会，她说她下不去了，但我想她终究是要下去的，大家都要下去。我这两次下滑引发的害怕情绪，在我坐下来休息的那一刻，才开始冒出头来。面前是另一个陡坡，也是最后一个陡坡，这个陡坡目测也有两百来米，也全部是冰面，就是没有刚才滑下来的那个陡，大约60度左右。

我坐着恢复了一下体力，在想着怎么下这最后的一个陡坡。那位女山友在说些什么我没有听清，显然，从心理类型上来说，她是个情感加直觉型的人，而我是个感觉加思维型的人，所以即便在同一个地方患难，我们也没办法很好地聊天。她可能想的是有人带她下去，也就是重要性是关系；而我想的是自己怎么慢慢磨下去，也就是重要性是个体。这时候，岸下来了。看到他，我才意识到我在这里歇息好久了，有十分钟了吧。

岸再次说我下得太快太猛了，说刚才很害怕被我扯下去，好在他换到了另外一根绳子。是的，谢天谢地，幸好不止一根绳子！岸歇了几口气，没有停留就继续下去了。我看着他安安稳稳地下降，直到过了两个铆钉。我想，我该走了，就算在下滑一次，也不会牵扯到其他人了，于是起身也开始下降。那位女山友还是没动身的迹象，我想我没有下降器根本带不了她，她很显然也不信任一个在冰面上两次垂死挣扎的人能帮得了她。

我将绳子缠绕在手臂上，每一步都用脚后跟狠狠地跺在冰面上，就这样步步为营，稳扎稳打。我一边后退下山，一边抬头看着上面的大部队在缓缓地下降，心里想：“上山容易下山难，今天真的是真真实实地体会到了。”这个陡坡似乎永无尽头，我觉得自己开始厌烦了，于是我停下来，认真看了看下面的地形，叹了口气，然后告诉自己：还是老老实实地稳扎稳打吧，下面雪地里乱石嶙峋，再滑下去，头破血流都算是轻的了。

就这样，我也不记得后退了多少步，终于踩到雪了，我长舒了一口气，我终于走完了冰面！剩下的，就是一公里左右的雪路了，坡度也只有30度不到。在雪地里碰到了野驴和另外两个女山友，我们坐在雪地里聊了一会。野驴说这时候要是有可乐就好了，我想起我背包里还有一瓶大漠给的可乐，于是毫不犹豫地给了野驴。野驴一边喝着可乐，一边放飞他的无人机。这时候我发现有个向导在冰面下面的雪地里寻找大家掉的装备、手套等东西，正好，让他帮我把下降器捡回来。有野驴的无人机帮忙，实在是太省事了。

歇了一阵，然后我站起身来接着走。走了几百米，我看到岸坐在一块大石头上，似乎是在采天地之灵气、吸日月之精华。我没有打扰他，自顾自地下山。我一边走，一边觉得无聊得很，因此也再一次佩服起泽龙他们的安排来。这种无聊的雪路，如果不是在暗黑的时间里行走，很容易消磨人的锐气。我想，如果是大白天，我看到还有这么长一段雪路，需要深一脚浅一脚地跨越后才开始登山，我肯定会觉得很没意思的。

大约在十二点多一点，我终于回到了起点，中巴车就在眼前。整个登山、山巅观光和下山的过程，大约是五个半小时。其中，三个半小时登山，在山巅待了20来分钟，下山花了一个半小时多一些。我这时才发现，比我早的都是女山友，大概有四五个，真是厉害！男队员里，我是第一个回到出发点的。我脱掉冰鞋和装备，跟司机聊了起来。他开始吃面包当午餐，但我一点胃口也没有，于是把自己的那份行走餐也给了他。这个男人太不容易了，长得像个藏族人，实际上却是个汉族人，他一个人孤零零地在海拔5500米的高原守着车，似乎是苍茫天地中的一叶扁舟。

大约一个小时后，大部队陆陆续续回来了。番茄说要给我小红花，因为我的信念、毅力和勇气都可嘉，没有连累向导守着我。但他们都不知道我在陡峭的山体上曾经上演了前后两次五秒左右的生死下滑。在回彩渠塘酒店还装备的路上，我的高烧又起来了，但这一次不严重，很可能是因为上午超负荷的体力活动，将我体内的热量和湿气带走了太多。

暴暴本来希望我在西藏多待几天，再去布达拉宫、大昭寺看看，但我这几天虽然没有落下易经课，却还是落下了太多的事情。我必须早点回广州，于是我立马买好了回广州的机票，但要经由重庆转机。这几天我们这些山友都希望能撮合暴暴和熊灏源向导，但这两个内倾型的成年人，似乎让我们无从下手。

车在路上跑了一个多小时，除了冰川后终于有信号了，我的易经十年班弟子们收到了我登顶的照片和视频，杨建这个大姐又调侃我是不让人省心的孩子。我太累太困了，没回几句又昏昏然了。又折腾了两个小时，我们终于回到了拉萨原宿酒店。这家酒店，就是泽龙和番茄两口子开的。因为第二天是星期天，早上我要给易经读书会的弟子们上课，所以希望还是要原来的套间2017，泽龙很爽快地答应了。放下行李，美美地洗个澡，就等着吃庆功宴了。下楼集合时，我发现泽龙、番茄和几个山友在大堂茶桌边坐着，原来是要给大家的证书写名字。番茄一看到我，立马欢呼起来：“教授来了，那还是得你来。”我也不客气，于是回房间拿来自己的笔，把大家的姓名、登山时间和海拔都一张张些好了。

晚饭泽龙安排大家吃烤全羊。吃得差不多了，我们开始发证书。大漠作为一个临时的主持人，实在是无可挑剔，虽然我们是在酒店借用的大堂，但其他桌的食客都被大漠调动起来互动了。大漠说要读个心理学博士，希望我这个博导收了他。要是大漠真的来读，我觉得我们倒是可以在澳门城大拉起一个登山队伍来。大漠把每个人的特征都记得很清楚，偶有差错，反而令大家觉得这个男人更可爱了。

每一位山友都被陆续邀请上去发表感言。我没有说太多话，只是跟大家分享了三个“信任”。第一个信任，我信任刘若冰（暴暴），所以我在石家庄上完课后马不停蹄来到了西藏；第二个信任，我信任泽龙、番茄和大漠这三位成功登顶珠峰的过来人对我的认可和期待，所以我在身体不适、每日被高烧困扰的情况下，能够坚持下来；第三个信任，是阿布和熊灏源等向导那种淡定的态度和精湛的登山技术，让我觉得只要看到他们就能勇攀高峰。

从心理类型的角度来说，我是一个计划性很强的J型的人，不是那种好奇心重或者可以说走就走的P型的人。但是这一次，我放弃了自己为自己做计划的所有念头，跟一群完全陌生的人一起，完成了人生中的一次不小的考验。我们这个队伍中，有很多山友像我一样，都是第一次攀登高海拔的雪山，而我们却都做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