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士哲学家

先秦道家有三个阶段,每个阶段各有一个代表:杨朱代表第一阶段,老子代表第二阶段,庄子代表第三阶段。 据《列子·杨朱》记载: 禽子问杨朱曰:去子体之一毛,以济一世,汝为之乎? 杨子曰:世固非一毛之所济。 禽子曰:假济,为之乎? 杨子弗应。 有一次,墨子的学生禽子(即禽滑釐)问杨朱:“拔先生一根毫毛,来拯救天下世道,干吗?”杨朱说:“世道可不是一根毫毛就能够拯救的。”禽子说:“如果可以,愿意吗?”杨朱不理睬他。 禽子出语孟孙阳。 孟孙阳曰:子不达夫子之心,吾请言之,有侵若肌肤获万金者,若为之乎? 曰:为之。 孟孙阳曰:有断若一节得一国,子为之乎? 禽子默然有间。 孟孙阳曰:一毛微于肌肤,肌肤微于一节,省矣。然则积一毛以成肌肤,积肌肤以成一节。一毛固一体万分中之一物,奈何轻之乎? 禽子出门,把这事告诉杨朱的学生孟孙阳。孟孙阳说:“你们是不懂先生的用心啊!还是让我来替先生说吧!请问,如果有人提出,痛打你一顿,给你一万块钱,你干吗?”禽子说:“干!”孟孙阳又问:“砍断你一条腿,给你一个国家,干吗?”禽子不说话。于是孟孙阳说:“与肌肤相比,毫毛是微不足道的;与肢体相比,肌肤又是微不足道的。这个道理,谁都明白。但是,没有毫毛,就没有肌肤;没有肌肤,就没有肢体。一根毫毛固然只是身体中的万分之一,但是,难道因为它小,就可以不当回事吗?” 应该说,孟孙阳这话有道理。第一,口子不能乱开。你今天可以拔一根毛,明天就能撕一片皮;今天可以挖一块肉,明天就能剁一条腿;今天可以伤害身体,明天就能杀人或者自杀。千里之堤,溃于蚁穴;口子一开,不可收拾。孟孙阳问禽滑釐,拿一条腿换一个国家行不行,禽滑釐为什么不回答?因为他很清楚,下面的问题,就是“砍掉你的脑袋给你整个天下”,那也能同意吗?第二,局部不可小看。整体利益虽然大于局部利益,“一毛微于肌肤,肌肤微于一节,省矣”。但这决不意味着局部利益就不是利益,就是可以随便牺牲的。因为整体不过是局部之和。你不把局部利益当回事,今天牺牲这一个,明天牺牲另一个,最后整体利益也没有了。不要说什么“大河不满小河干”,事实是:长江、黄河都由涓涓细流汇集而成。所有的泉水、溪流、小河都干了,长江、黄河还有水吗?(易中天语) 《孟子·尽心上》有“杨子取为我,拔一毛而利天下,不为也。”成语“一毛不拔”,就是从这里来的。 杨朱不但说过“损一毫利天下不与也”,还说过“悉天下奉一身不取也”,而且这两句话是连在一起的: 损一毫利天下不与也,悉天下奉一身不取也。人人不损一毫,人人不利天下,天下治矣。 就是说,牺牲个人来满足社会(损一毫利天下),不对;牺牲社会来满足个人(悉天下奉一身),也不对。社会和个人是对等的,谁也不能损害谁。只有个人和社会都不受损,都不牺牲,才是“天下大治”。 孟孙阳不愧是杨朱的得意门生。我们在佩服杨朱的大智慧的同时,不得不佩服孟孙阳的高悟性。 今天之人,为何就没有两千多年前杨朱的这等智慧、孟孙阳的这等悟性呢? 一年届退休的老同志,官居正厅级。这一路走来,稳稳当当。在领导眼中,他是一位稳重的干部;在同事眼中,他是一位随和的领导;在邻居眼中,他是一位朴素的老人;在晚辈眼中,他是一位慈祥的长者。这么多年来,他手握大权,从未有过闪失。 一天,一老板想方设法好不容易在其办公室见到他,求他办件事。老人一口回绝:“这种事情领导要求明确,群众呼声很高。怎能乱开口子?”那老板一脸谄媚,随手捋下手上的那块手表,递给老人说:“这是一朋友最近从国外捎过来的,您戴着玩玩。”老人说:“不义之财岂能取?”老板说:“这表对我来说只是一玩具。戴个玩具总不至于犯错误吧。”并说:“这事对你来说只是举手之劳。您老人家为党的事业、人民的事业操劳一生,戴块好表那算什么呀?您看看你周围的那些干部,谁不比你潇洒?这事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真所谓神不知鬼不觉。”架不住老板的拗,老人说:“那好吧,这表我代为保管。下不为例。”老板连忙说:“一定,一定,下不为例。” 没过几天,那老板又找到老人,求他再办件事。老人感到事情不对,忙打开抽屉取出那块手表退还给他,说:“这事绝对不可能。这表退给你。下次我不想再见你。” 那老板这时露出一脸凶相:“迟啦。上次我已经录了像,随时可以寄给纪检部门。你要么再帮我办了这事,要么我去纪检部门告发你。” 几个月后,东窗事发,老人没能全身而退,落得身陷囹圄。老人好悔呀:“自从收下那块手表,我就成了他的一条狗。一世英名,毁于一旦。口子还是不能乱开呀。”他奉劝同僚:“千万不能以社会利益换取个人利益。千万不能乱开口子。我们要像杨朱那样,守住一毛不拔的底线。”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虽然不是杨朱说的,但确实与他有干系。杨朱是战国时期魏国人,反对儒墨,主张贵生,重己,他的见解散见于《庄子》,《孟子》,《韩非子》,《吕氏春秋》等书。 《孟子》上说:“杨子取为我,拔一毛而利天下,不为也。” 《列子》上说“杨朱曰:古之人损一毫利天下,不与也。悉天下奉一身,不取也。人人不损一毫,人人不利天下,天下治矣。” 杨朱这样的认识,无疑有点“个人主义”,这与中国正统的思想相去太远,而且也很容易被引向“人不为己,天诛地灭”的极端。 实际上,“天诛地灭”最早见于《水浒》。明·施耐庵《水浒全传》第十五回:“我等六人中但有私意者,天地诛灭,神明鉴查。”小说中这句话可以总结为“人若为己,天诛地灭”。 杨朱所谓“拔一毛而利天下,不为也”,只不过“极而言之”,并非当真是只要拔一根毫毛,就能够有利于整个天下,也不干。因为“世固非一毛之所济”,哪有只拔一根毫毛就能有利于天下的呢?说穿了,不过是下套,先哄骗我们献出一根毫毛,然后哄骗我们献出肌肤和肢体,最后哄骗我们献出生命。因此,对付的办法,就是把话说透,说到底,说到极点:别说要我的命,就算只要一根毫毛,也不给。 何况杨朱不但说过“损一毫利天下不与也”,还说过“悉天下奉一身不取也”,而且这两句话是连在一起的,全文是“损一毫利天下不与也,悉天下奉一身不取也。人人不损一毫,人人不利天下,天下治矣”。什么意思呢?就是说,牺牲个人来满足社会(损一毫利天下),不对;牺牲社会来满足个人(悉天下奉一身),也不对。社会和个人是对等的,谁也不能损害谁。只有个人和社会都不受损,都不牺牲,才是“天下大治”。这就是杨朱思想的完整表达。这样的思想,怎么能叫“极端自私”? 更何况当时的情况,不但是要求小民们牺牲个人(损一毫),而且牺牲个人的结果,竟不过是牺牲整个社会(悉天下)来满足另一些个人(奉一身),这才叫“极端自私”!问题是,这种极端自私的行为,却又是打着“大公无私”(利天下)的旗号来进行的。因此,为了矫枉,只好过正,即为了否定“悉天下奉一身”,只好连“损一毫利天下”也一并否定。也就是说,你想“损人利己”吗?对不起,我“一毛不拔”! 看来,杨朱的思想是被曲解了,杨朱本人也被妖魔化了。这也并不奇怪。思想的传播有一个规律,就是“简单化”。因为只有简单化,也就是说,只有把深刻的思想变成通晓明白、简单明了、一听就懂、琅琅上口的短语和口号,才能得到最广泛的传播。这可是有风险的。由于语言的多义性和理解的多样性,这些简单的说法很容易被曲解。如果这种“简单化”的工作还是由论敌、对手或者不怀好意的人来做,就很有可能被“妖魔化”,比如共产主义就曾经被妖魔化为“共产共妻”。杨朱思想的命运,也大约如此。“损一毫利天下不与也,悉天下奉一身不取也”的观点,如果被删去后半句,就已是片面,已是歪曲;如果再被简单化为“一毛不拔”,那么,想不被妖魔化,都不可能。明白了这一点,我们才能理解孟孙阳的那句话:你们是不懂先生的良苦用心啊(子不达夫子之心)! 实际上,杨朱不但主张“一毛不拔”,同时还主张“天下为公”(详见本书第六章第二节)。他也不反对天下大治,更不反对天下太平。只不过在他看来,这不能靠牺牲个人来实现。因为所谓“天下大利”,正是无数“个人小利”的总和,这就叫“积一毛以成肌肤,积肌肤以成一节”。因此,只有每个人的生命都不受伤害,每个人的利益都不受损害,天下才能大治,也才叫大治,这就叫“人人不损一毫,人人不利天下,天下治矣”。 这就是典型的道家思想了,即“无为而无不为”,或者说“不利而无不利”。所有人都不损害自己,那就没人受损害;所有人都不做牺牲,那就没人做牺牲。一个既没人受损害,又不需要有人做牺牲的社会,岂非太平盛世? 问题是,这可能吗? 儒家认为不可能,墨家也认为不可能,只有道家认为可能,而且应该。于是,他们便又有了第三个分歧:积极有为,还是消极无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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