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笔记：关于K233漫长旅程的感慨

梁东方

在如今还可以兑现的关于公共交通中漫长的旅程的想象中，大约长途运行的绿皮车是唯一的例证了；尤其是那些等级较低，逢站必停、逢车必让的绿皮车。

与大多数人都不愿意坐这样的车，除非万不得已都会花同样的价格买更快一些的绿皮车的情况不一样，有的人就是喜欢这样依旧拥有漫长的旅途感的绿皮车。他们不急于去哪里，他们要体验的主要就是这绿皮车本身。因为，只有这样的绿皮车还可以给他们带来传说中的漫长的旅程的全部感受。

在不带字母的列车编组基本消失之后，K字头的列车编组里还有些拥有这样“漫长”特质的车次，比如K233。它在持续一千一百公里有余的整个旅程中，用时超过了20个小时，可谓这个快速时代里的最落后者，平均时速只有五六十公里。

在这样的速度跨越需要睡眠的夜晚，人在醒来以后就会有换了新天地的明确感受，尽管目的地远还没有抵达，但是在夜里睡着了的时候没有看见的大地上，已经发生了不知道到底是在哪里开始出现的诸多变化。它们新奇而与你一向居住的本地印象不同，它们在地域的边界上渐渐出现，如今你重新站到窗前的时候已经发展到了一定会是与这里的口音一样的完全陌生的程度。

坐在这样的火车上，你会有一种神奇的感觉：火车是个时间隧道，尽管漫长了些，但是熬过这段漫长就会带你到一个崭新的世界。因为漫长，就有对崭新的世界的充分想象的时间，可以翻过来掉过去反复想，不会像在高铁上那样还没有怎么来得及想就已经到了，反而不觉着眼前展开的新世界有什么崭新的味道了。所以，崭新的程度和漫长的程度基本上成正比。

以至于按说只是空间之门的漫长旅程，会因为期待与想象的时间很长，从而显得对空间变化异常敏感，空间变化在感觉上特别大，连带着时间也有了变化；季节变了，植被物候变了，人情物象也变了，换了新天地。在漫长的旅程中的全部煎熬和忍耐这时候都化作了收获的欣喜，好像一切都源于自己在旅程中的坚持，那坚持包括心静如水地面对乏味的时间，包括从容不迫地在狭窄拥塞的公共空间里不得不呼吸和听闻其他处境相同的旅伴的抱怨与发泄。

与最后必然到来的结果相比，漫长的旅程中的一切都变得不再那么让人难以忍受。其他人对于难以忍受的·一切所采取的逃离绿皮车去坐高铁飞机的方式，将旅程压缩到几个小时之内的方式，虽然有效，却也同时失去了漫长的旅程本身的微妙的享受。

人类在既往跋山涉水的漫长旅程中的痛苦连同审美、不幸与幸运，作为一种生活方式已经永远消失。步行时代、畜力时代、简单机械时代的全部旅程记忆与旅程感受机会已然烟消云散，某些运行图设计独特的绿皮车已经不期然地成为最后的机会。从这样的意义上说，能坐上K233即使不能说是一种自我安慰性质的幸运，也一定是随遇而安意义上的遭际。

在江南的早晨下车的时候，我不禁回头望了望那在站台上准备再次出发的长长列车。它外观整齐，一节节车厢在硬件条件上看不出有任何异样；它与其他绿皮车没有明显区别，只不过是软件设置上、人为规定上它只能跑出这样的速度和进程而已。运行图永远不会将绝对平均的权利赋予每一趟列车，其间的差异造就的乘坐感受，是速度和距离对人的影响，至关重要的影响。票价花费的巨大不同之外，感受差异却也很难一言以蔽之地用好坏来予以绝对区分。都可以选择、都可以体验，至少是存在选择的可能性，这大约就是时代进步在每一个人面前给出的最重要的福利了。

站台上的香樟树在像是茶叶一样透明的新绿的树冠下散发出来的，是一种与遥远的北方迥异的暗香浮动的淡淡温润和清凉。它告诉你，现在已经结束了漫长的旅程，开启了又一段崭新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