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 雏

写在前面——

我想象过他站在讲台上的样子。

定是迷人极了。

bgm:《Your Eyes》

我第一次见到先生,是在他的课堂上。

西方哲学史。

先生授课是不带课本的,平整干净的长衫,还有一个常年不离手的紫砂杯。

遇上学术交流会,先生有时会穿西装,内里永远是一件翻花的白衬,款式不同,但总是赏心悦目的。

那些一长串的人名,直接英译的,他讲课时从来不打一个磕绊。

若要说先生最迷人的地方,莫过于他那一手漂亮的粉笔字。

课前他总会早来十分钟,板书时,会将袖口挽起,白色的粉笔灰星星点点,亲吻着他的手指和手腕。

他总会坚持着讲完一个问题,再微咳几声,喝一口水润喉。

同学告诉我,先生早年赴法留学,勤工俭学的过程中,因染了风寒,药石罔效,迟迟未好,便落了嗽疾。

“先生,身体可好些了?”

“谢谢关心,没什么大碍了。”他伸手示意我坐下。

“找我有什么事吗?”他笑得很儒雅,弯弯的眼睛里还能看到星星。

“哦是这样的先生,我们学生会准备组织一次辩论赛,是关于西方哲学史的今昔对比的。我们想请先生来做裁判,不知道……不知道合适不合适?”

“当然可以,你们尽管提要求,需要我怎么配合?”

我没想过他会答应的,因为他最近在忙着中法学术交流会。

“我会尽快拟一个方案出来,烦请先生暂待几日。”

“好,有什么问题随时来办公室找我。”

我轻轻退出去,阖上门的那一刻,先生又伏案桌边,忙着写演讲稿了。

辩论赛办得很成功,我应先生邀约,帮他整理学术交流的书目。

去书斋时碰巧遇到一个可爱的人。

“爹爹!”一个奶娃娃飞奔过来,撞在先生怀里。

“又淘气了,今天有没有听乳母的话?”

“有!我很乖的,饭饭都吃光了!”

“秋意乖,爹爹给你介绍一个人。”

他拉着小女孩来到我身边:“这是你兰晞姐姐。”

“兰晞姐姐好。”小女孩躬身问好,声音脆生生的。

“这是我的孩子,盛秋意。”他温柔地摸摸孩子的头,又认真地看向我。

“秋意,你好。”我蹲下身,平视她的眼睛。

小人儿额前的碎发飞舞,露出光洁的额头。

她盯着我看了一会儿,忽然朝我迈了几步,伸出小手揪揪我的衣服:“姐姐,你做我的朋友好不好?”

我抬头朝先生笑笑,又伸出小指:“那我们打勾勾,这样就可以做朋友了。”

“先生,师母呢?”秋意在我怀里睡着了,他小心翼翼地接过,把她放回床上。

“秋意出生的那年便去世了。”

我连忙道歉,先生摇头:“都过去了。”

我也是后来才知道,当年先生因为政治立场被捕入狱,师母心急如焚,挺着肚子四下奔走求人,在雨天不慎摔了一跤,导致早产,又大出血。

听闻先生在狱中得知师母病逝的消息后,从咳嗽变成了咯血。

秋意,晚秋之情意,余生皆遗憾。

因为秋意的关系,先生说,干脆你来家里,给孩子当家教吧。

不容推辞,我也不想推辞。

先生的学术造诣足可以给秋意当老师了,可他并没有这样做。

“秋意跟你很投缘,她很认生的。”

每次的授课,我们俩还会交换心事,我说学校里的故事,秋意说的大多是她记事以后的事情,她与先生相处的日常。

小人儿总说,我觉得爹爹喜欢你,他从来不留女学生在家吃饭的,你是第一个。

我摇头否认,你再胡说我以后不来了。

小丫头嘟嘟嘴,这才开始摇头晃脑地背唐诗。

我早已心乱如麻。

“爹爹,扎发发。”秋意蹦蹦跳跳地过来,摊开手心,一根红色的头绳。

先生放下手里的书,摘下眼镜,给秋意扎辫子。

小人儿喜欢麻花辫,先生笨手笨脚的,扎得歪歪扭扭。

“疼……不要你扎了!”小人儿生气了,疼得龇牙咧嘴。

“先生,我来吧。”我放下正在洗的水果,喊秋意过来。

秋意的头发很软很滑,我的心也随着指间的触感不知不觉变得柔软起来。

“兰晞姐姐,我不叫你姐姐好不好?”

“那叫什么?”我专心整理扎好的小辫,随口一问。

“你当我娘亲好不好?”

这话一出,我和先生都有些尴尬。

“秋意,别胡说,你有娘亲的。”

“我知道啊,可是她不在好多年了……爹爹很可怜的,都没有人照顾,还要照顾我……”

小人儿喋喋不休,我起身转过脸去,不想让他们看到我微红的脸。

先生俊朗健谈,博学风趣,还写得一手好文章。

爱慕他的女学生有很多,我就是其中一个。

与她们不同的是,我从不逾矩,始终跟先生保持着纯洁的师生情谊。

也许是因为我知道,先生心里,一直有师母在,这份感情,不容亵渎。

可这样无结果的暗恋让我十分伤神,为先生好,也为自己能心死,我总以课业繁重为由,去做家教的次数越来越少。

一日课后,先生拦下我:“秋意生病了,她说很想你。”

“先生,马上要期末了,我还有很多功课没有复习好……”

“你一定要这么躲着我吗?”他冷了语气。

“怎么会?我是真的很忙,没有刻意躲着先生。”我想马上离开学校,因为实在怕抑制不住内心汹涌的感情,在他面前失了礼数。

“我们谈谈。”他拉着我去了爱晚亭。

我隐隐知道先生要跟我谈什么了。

“兰晞,我想有些事情,应该要与你讲清楚……”

我立马哭了,只想拒绝:“我爱慕先生,可自知不该打扰先生……”

“你没有打扰,是我不好……”先生强拉着我的手不放,“若不是秋意,我永远也不敢承认对你的感情……她很早就在心里认定你了,我也是……”

我该高兴吗?原来先生与我一样纠结。

那时的人伦纲常,对师生恋的包容度还是很低的,况且,先生还有孩子。

我心里很清楚,先生为了这段感情,牺牲有多大。

原本教授评定的资格取消了,先生一介文人,如何能不在意清誉?

考完试的假期,我写信给家里,说学校有勤工俭学的活动,就不回去了。

索性留下来陪着先生和秋意。

我们在一起的消息渐渐在学校传开,在人前,他的脸上几无笑容。

秋意的感冒还没好,我去药铺买了好些药材回来煎。

“晞,对不起,你受委屈了……”他一进门,就抱紧我。

“你知道我不惧流言蜚语的,别人怎么看怎么说是他们的事,与我们何干?”我脱下他的外套搭在衣架上,“先吃饭吧,秋意在等你呢。”

我们有了夫妻之实,说来惭愧,还是我主动的。

此番云雨之欢,是灵肉的融合,他开心也不说出来,只是握着我的手,一起在宣纸上写下: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

时局动荡,先生每天回家的时间越来越晚,吃过饭经常要工作到深夜。

他的身体愈发差了,常常咳得整夜都睡不着觉。

“晞,拖累你了。”他总是跟我说这句话。

我知道他的心思,起先他不愿碰我,也是想自己走后,让我他日再寻良人。

可我不愿懂先生的用意,我既认定了他,就不会轻易改变。

鸳鸯成对戏水,少了一只,还会另外择偶吗?

女人不问政治,我虽知道外头兵荒马乱,但依旧未意识到,先生陪伴我的时日越来越少。

“晞,现在形势紧张,我联系了老家那边,你明天就动身,带秋意去躲躲吧。”

“那你呢?”

“学校这边我走不开,还有好多工作要做。”

“我不,我要守着你……”我夺下他的笔,挤进他的怀里。

“别任性,秋意也离不开你,你们走了,我才没有后顾之忧。”

大道理我讲不过他,只好听从他的安排。

“清,答应我,你要好好的,别丢下我和秋意……”

“等事情一结束,我马上来找你们。”

先生将我和秋意送上火车,我们在车窗上难舍难分。

“药记得按时吃,早点睡觉,别熬太晚……天气燥热,让乳母多煮些梨水备着……你心气高,跟别人有了冲突千万别往心里去……每周都要给我写信……”

“知道了知道了,晞,来的路上你已经说了快二十遍了。”他握紧我的手,用醉人的笑安抚我。

“爹爹,你可一定要来找我们啊……”小人儿哭得脸都花了。

“清,要不我还是不走了吧,我实在放心不下你……”

“说什么傻话,车要开了,到站了给我报平安……我答应你们,一定照顾好自己……”

饶是坚强如他,此时也红了眼眶。

我终究没有等到他。

在武汉安顿下来后,我为秋意读书的事奔忙,每晚得了空才能想他,给他写信。

刚开始的一个月他还会回信,后来干脆断了联系。

我们分别了将近半年,左等右等,却等来了他的噩耗。

“弟妹,涟清他……不会回来了……”

就算是尸首,我连他的最后一面也没见到,更不知道他是以什么面目离开的。

心脏如针刺,我晕倒了好几次。

先生的同事告诉我,他托人找了很久才打听到我的下落。

先生的东西要是再没人收,就要被扔掉了。

他戴过的镣铐,换下的血衣,用过的纸笔。

无一不在向我表明,他永远离开我了。

“行刑时,先生很从容,走的时候基本上没有受苦……”

“他最后……可有话留给我?”我捧着他的东西,早已泣不成声。

“先生说,他欠您一个婚礼,怕是再也还不上了……”

我和秋意在动荡的年代里艰难生存,无论多苦,我都咬牙坚持下来了。

秋意视我如生母一般,伴我朝夕,解我忧思。

也是先生留给我最大的安慰。

后来不打仗了,我们不必东躲西藏了,在先生的家乡,我也做了一位教书匠。

翻晒旧书的时候,无意间翻出当年的那本《西方哲学史》,厚厚的书页里夹着一封我没有看过的信。

那一瞬间我居然很害怕里面的内容。

我叫来秋意,让她帮我看。

“兰晞吾妻:我自知命不久矣,惟愿你展信的时日越晚越好,甚至不要看到,因为那时,我也许早已回到你身边,这信也就没了存在的必要;若你还是看到了,我只能向你道歉,答应你做到的事,一件也未成。我的妻,千言万语道不尽我的歉疚之意,于我看来,再没什么比你活着更重要。将秋意托付于你,我很放心,也许唯一的遗憾,是未给她添个弟弟或妹妹。可转念一想,养育孩子又是极其辛苦之事,一个秋意足矣。她若是有不听管教的地方,应当狠狠责罚,不必念及我。自离别之日起,你定已知晓我处境凶险,恐无法脱身。死本不足为惧,偏你是个认死理的性子,望妻能早日放下,我在九泉下才可心安。”

“涟清绝笔。”秋意读完,泪水早已打湿了纸张。

我不想哭的,可眼泪怎么也止不住。

他将满满的遗憾带走,我又有什么理由怨他?

至于婚礼,我想他已经给了我最好的。

那天傍晚的爱晚亭,雁过留痕,霞光满天,我们跪地盟誓,天地是我们的媒人。

他吻我的时候,带着小心翼翼,我笑他,你怎么跟个姑娘似的,追媳妇儿要主动一点才好。

他笑得很腼腆,满眼盛着深情。

“那,夫人想让为夫,如何主动?”

正当浓情蜜意之时,秋意这个机灵鬼不知从哪里钻出来,在夕阳下兴奋叫喊:“秋意要有娘亲了!”

好啊,我竟被他们父女俩算计了!

盛涟清,人如其名,温文尔雅,高洁如水。

他既是我的恩师,也是我的爱人。

我们相守的岁月不到三年,匆匆一别,他被捕入狱,宁死不屈,一个人凄惶度过剩下的时日。

死时还不满三十六岁。

那一年我二十四岁。

人妻和人母的角色,我一扮演就是四十年。

(完)

【参考剧目】
《觉醒年代》
陈延年、陈乔年兄弟二人就义画面
历史背景与人物状态均参考本剧

一点碎碎念——

虐吗?

(他身上干净儒雅的气质,很有文人的味道)

写这篇文,是想要致敬些什么东西吧。

我很少在人前表达我的一些,每触及必会热泪盈眶的话题。

我不知道这算不算矫情。

花了一周时间追完《觉醒年代》,它带给我的感动和思考,不仅仅停留在表面。

这跟我当初看87版《红楼梦》的感觉有些类似。

一件繁花锦簇的大事,就像是经年累世之基,给了它落地生根又枝繁叶茂的必然性。

他们这样一群人,似乎只为成就那个孕育多年的果,忽然出现,各显神通,最后结束了,又各归原途,如一场绚丽的烟火盛宴,刹那即是永恒。

并不是时间放任了分歧,令其肆意生长,而是他们本就,道不同,不相为谋。

我从很早就明白和而不同的道理,能一起共事,陪你走过一段路的,要时时感念那段风雨同舟的日子。

我想我难过的原因在于,他们中的大部分人,永远死在了黎明前的黑暗里。

肉身陨灭,精神永驻。

夏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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