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业即出家,11年后,这位北大数学天才后悔吗?
作者 | 月弥
十点人物志原创
菲尔兹奖,被视为数学界的诺贝尔奖,只颁给40岁以下的顶尖数学家。最近一次菲尔兹奖得主是德国的数学家彼得·舒尔茨。
但提起数学家舒尔茨,很多人会联想到一位中国僧侣——曾出家于龙泉寺的贤宇法师。15年前,舒尔茨曾是贤宇法师的手下败将。
贤宇法师出家前,名叫柳智宇。2006年,柳智宇第一次参加国际奥林匹克数学竞赛,就以满分技压群雄夺得第一,舒尔茨那年仅为第六名。
22岁时,柳智宇身上曾有无数光环:奥赛金牌、北大数学系尖子生、麻省理工全额奖学金得主……而在光芒最盛时,他却毅然选择出家。
没有人知道柳智宇为什么做出这样的决定,但11年过去,当年他的'手下败将’都成了享誉世界的大数学家,人们不禁猜想,“如果他没有出家,说不定早就是成果斐然的中国顶尖数学家了。”
天之骄子
“柳神”,柳智宇的中学同学都这么叫他,身处同龄人中,他总是较为突出的一个。
初中,他拿遍各大竞赛科目奖项,进入湖北最好的高中之一——华师一附中,被分到理科实验班。“论脑筋的灵活程度,我教了一辈子书,这是第一人。”十余年后,数学竞赛教练余世平提起这位得意门生都会竖起大拇指。
柳智宇的父亲是中学老师,母亲是工程师。柳智宇的高中物理老师蒋大桥和他同住一栋教师公寓,他记得柳智宇在家里专门建了个小实验室,里面摆满了瓶瓶罐罐。“这个小孩从小就和别人不一样。”
在老师、父母、同学眼中,柳智宇一直都是个“听话的孩子”。他不看电视,不看报,也没有什么朋友。学校组织看电影,大家都看得聚精会神,只有他借着放映微弱的光亮,做完了一张物理复习卷。
柳智宇所在的实验班有60名学生,都是全省各地各科竞赛的获奖者,这60人需要在高一就确定自己主攻的学科,再分组密集训练。“残酷”,是很多实验班学生最大的感受。只要被判定为得奖机会渺茫的,都会被淘汰到普通班。
高二下学期时,数学组包括柳智宇在内只剩下三名选手,到最后,其他两人没能通过层层选拔,只有他成功入选国家队。柳智宇天资过人,专注程度让同窗们都自愧不如,“他仿佛就是为了竞赛而生”。
在数学竞赛上,柳智宇的路越走越远。
2006年,柳智宇代表中国前往俄罗斯,参加第47届国际奥林匹克数学竞赛。交卷时,柳智宇胸有成竹,他解出了一道全世界仅有3人做对的几何难题。
柳智宇以满分的成绩夺得了金牌,组委会一致认为,他的解法比标准答案还要漂亮精彩。
回国后,柳智宇被保送进了中国数学系的最高殿堂之一——北京大学数学科学学院。北大数院专业难度大,柳智宇的成绩始终在专业前五,雅思和托福考试也都取得了高分。
临近毕业,大多数同学还在发愁升学和就业问题时,柳智宇已经收到了麻省理工抛出的橄榄枝。他的下一站是人人艳羡的光明未来,老师、家长、同学,都为他感到骄傲。
从事数学研究,成为中国数学界的一颗新星,是这位数学天才的原定人生轨迹。
考高分并得到表扬,也是柳智宇从小最期待的事。每次考高分,他都很盼望出成绩的那堂课,“有时候上一堂课,就一直在等着一句表扬的话。”
但不知什么时候起,柳智宇渐渐没了这样的期待。
2010年夏天,为了争取柳智宇,麻省理工下足了功夫,提出给予他一年7万美元的全额奖学金。即使是当时美国名校的毕业生,也很难挣到这么高的年薪。父母高兴坏了,他们比他本人更看重这份前程,申请出国时,是他们帮儿子查信息、填表格、做简历。
正当所有人都以为柳智宇即将奔赴大好前程时,他却做出了一个出人意料的决定。
遁入空门
参加完北大毕业典礼的第二天,柳智宇给麻省理工学院教授发邮件,“很抱歉地通知您,我不会成为MIT的学生了。”
他决定放弃世界顶尖名校的邀约,“您可能会很惊讶,我决定把一生都奉献给佛教,并成为北京龙泉寺的一名僧侣。”发完邮件,柳智宇打包行李前往龙泉寺。
柳智宇出家的消息引起了轩然大波,父母立刻从武汉到北京,他们遍寻了柳智宇的师长,请他们帮忙劝解,因为基督教可以结婚,甚至让人劝柳智宇转投基督。
还有人把他视作偶像,专程从南昌坐22个小时的火车到北京,只为远远看他一眼。来访的人太多,寺里只好把柳智宇转移到一个偏远的练功房里。
出家的打算,柳智宇事先没告诉过任何人。父亲柳超美回忆,柳智宇大学四年的寒暑假都回家了,还与家人一起去旅游,是“听话”的孩子。他也很自责,“对孩子的了解不够。”
大家都想搞清楚,这位天之骄子为何突然遁入空门?
有人骂他辜负了父母老师多年的栽培,柳智宇一位舍友认为他天真:“他以为出家就能帮到别人,但他对于佛门的认识,实在是太过理想化……就我有限的所知,寺庙里的森严等级,未必亚于俗世;其间的人事斗争,或许更勾心斗角。”
也有人呼吁尊重他的选择,“柳智宇出家早有征兆,并非一时冲动。”
幼年时,柳智宇就展现出极强的慈悲心。他不爱吃鱼和肉,“因为总是想着屠宰场里杀戮的画面。”
柳智宇小学时参加过一个数学培训班,老师将老庄哲学和数学题结合,那是柳智宇喜欢数学的开始。“当时觉得研究这个应该很幸福,很吸引我。”
同学对柳智宇的印象是“神秘”:高中开学那日,有人在花坛前旁若无人地大声吟读。有人抢过他手中的书,细看竟然是《庄子》。“后来才知道,他就是传说中的柳智宇。”
和普通学生不同,柳智宇的中学时光是在独自备战奥赛中度过的。
日复一日地做题,他心中压抑着越来越多的困惑,自己每天究竟是为了什么而做题呢?
国家队集训期间,柳智宇向校长倾诉。“我个人不需要这块金牌,是你们一附中需要。”他第一次想要放弃数学。
在校长劝解下,柳智宇答应继续备赛,重心却逐渐从数学上转移。带队教练曾抱怨,第二天就比赛了,他居然还在看《庄子》。
进入大学后,柳智宇发现自己愈发丧失了对数学的热爱。竞赛数学里有种纯粹的美感,但在专业数学研究中,更多的是艰难,“那种艰深是一般人难以理解的”。
“如果我把数学学好了,就能帮我身边的那么多人解决他们的问题吗?”柳智宇更加感到数学的无力。
直到加入禅学社,柳智宇精神指向才又渐渐清晰起来。柳智宇向一位师姐诉说自己的迷茫,“我总想为别人做些什么,可是似乎做什么都没有用”。
那天师姐没说什么,只是一直笑着看着他。柳智宇忍不住泪流满面,长久以来精神上的孤独感,好像一下子有了着落。他想像师姐一样,成为能帮助他人、宽慰他人的人。
师姐教会他唱佛曲,带他走进《广论》班。起初他听广论并不理解,但还是按时参加,坚持了一年。柳智宇说这是“走投无路”,“因为我知道除了佛法没有别的办法。”
上山
柳智宇大二时和师姐到龙泉寺做义工。一队出家人迎面走来,师姐随口问:“将来你会不会成为他们中的一员?”
“有可能。”柳智宇想了想,又补充道:“很有可能。”
此后他常去龙泉寺,想普度众生。却不曾想过,“众生是否需要他渡”。
正式上山出家后,柳智宇展现出强烈的热情,像是压抑许久后终于可以做些什么了。
柳智宇从小没有什么玩伴,同学眼中的他“话少、孤僻”。但在他的内心深处,其实一直期待着能有一群伙伴,渴望走进别人的世界,做一些真正能解决困境的事。
寺里的白炽灯会烧死扑来的飞虫,柳智宇看了很揪心,他连夜想方案,最后向寺里提交了4000字情感饱满的报告,详细讲述了如何制作铁丝网灯罩隔绝飞虫。
最后,寺里终于买来不伤虫子的LED灯,他使劲磕头请求:“法师,能不能今晚就安上,我不想再看到死一只虫子了,我已经不能忍受了!”
比起在北大时,出家后的柳智宇有了更多时间思考,佛法、哲理、人与人的关系……因为思考太专注,他在日常生活里开始粗枝大叶起来,衣服纽扣总是扣错,冬天戴围巾,也是歪歪斜斜的。
龙泉寺并非清修之地,也有许多柳智宇躲不开的是非。
寺里越来越多事和柳智宇想象的不一样,他多次写报告提建议,却被全部驳回。他这才知道,在佛法上追求精进不是寺里的共同追求。他低沉了很久,最后选择压抑自己,“不再想,也不再敢有那么多想法了。”
有人不满柳智宇的“软弱”:“看来贤宇法师出家后被洗脑了,并且深受龙泉寺的精神控制和人身控制。”柳智宇无奈回复:“不要妄加揣测。”
改变别人很难,柳智宇只能改变自己。他给新戒沙弥上课,因为不敢找执事法师协调,时间定在了同学们状态不好的早殿后。他谨慎挑选上课内容,“怕引起某些法师不满”。
他带过四五个被家长送来的青春期小孩。柳智宇管教严格一点孩子们便开始逆反,还联合起来整蛊,在课上大吵大闹。柳智宇觉得,“心中神圣的东西被玷污了”。
在龙泉寺八年,柳智宇的失望累积得越来越多。一位北大学弟想和他聊聊,刚加上微信,他就急急地发来:“龙泉寺并没有外界想象的那么好。”
刚出家时,柳智宇对学诚充满了崇拜,前后读了五百多篇学诚的授课和随谈记录,做了详细的笔记。
2013年,龙泉寺计划出版《南山律典校释》系列,32册编写校对工作只有柳智宇一人全程参与了下来。因为强度过大,他经常累到整个身体都在不停地颤抖,只能趴在桌上咬牙继续。
然而在出版的《南山律典校释》上,校释一栏只写着“学诚法师”,只字未提“贤宇法师”和“柳智宇”。他要求拿回文章的署名权,却没有得到过回应。
文章没拿回来,身体却落下了病根,从那以后柳智宇常常虚弱得连普通的说话、看书,他都要付出格外的心力。
2018年,龙泉寺主持学诚法师被曝性骚扰女弟子、挪用僧团资金。柳智宇坚持和师父划清界限,却被人斥责不懂感恩:“国内还有比龙泉寺更好的寺庙吗?”
出家八年,每日只是早晚课、诵经、拜佛。柳智宇内心越来越着急,“过去学数学,努力就能有进步,为什么现在一点感觉都没有?”
下山
挫折越来越多,渐渐扑灭了柳智宇的野心。
和八年前不打招呼便上山出家一样,2018年,柳智宇决定下山,他开通了一个名叫“佛系心理咨询”的项目,他说“这是我新一轮的自我探索”。
接触心理学是柳智宇母亲的建议,起初他并不感冒,直到看到一本叫做《登天的感觉》的心理咨询案例集。
他一边看书,一边在僧团的师兄弟身上尝试。渐渐地他发现心理学比佛法更有效——心理学可以面对和处理内心的阴影,而用佛法解决问题对多数人来说过于缥缈。
但他对心理学的喜爱并不被理解,龙泉寺戒律规定,至多用三分之一的时间学习佛法之外的内容。柳智宇在心理学上的投入引起了不少僧人的非议,有人提醒他,“学习心理学太多,会迷失佛教的基本立场。”
不理解也存在于俗世中,柳智宇下山后被问到最多的就是“如何处理心理学与佛法的冲突?”
将佛法和心理学结合,推动中国心理服务的公益化,成了柳智宇新的心愿,“心理咨询不应该仅仅为有钱人或中产服务,因为穷人也有很多心理问题要解决。”
下山两年多,柳智宇除了做心理咨询,还编写了一本给乡村医生的心理服务手册,让他们也能提供一些心理服务。疫情期间,他帮着家乡武汉募捐、关注患者和家属的心理问题。他说,这也是一种“普度众生”。
对柳智宇而言,校园和佛寺都是某种意义上的象牙塔。离开龙泉寺后,30岁的他才第一次独自面对社会,跌跌撞撞地成为一个成年人。真正开始意识到:现实和愿景之间,存在不小距离。
有次他借住在居士家里,因为身体不适没有给居士浇花,他便被居士从家里赶出来。
找他心理咨询和疏导的人越来越多,身体却每况愈下,他开始意识到自己帮不过来,如果是问题严重的来访者,接触多了他自己的心境也会受影响。
几天前他在火车上禅修,想起这几年的艰辛,难过得想大哭一场。他陷入深深的自我怀疑,“我是不是不能好好禅修下去,不值得拥有宁静和安详?”
下山后,他依然没有得到内心的宁静。
作家蒋方舟曾把柳智宇当成青春期的偶像,说他是自己的“梦中情人”。得知他出家时,蒋方舟既惊讶又困惑,“修行的方式有很多种,有点遗憾他的选择这么彻底和决绝。”
8年后,柳智宇离开龙泉寺,下山重新与俗世建立连结。对于他新的选择,蒋方舟更加疑惑,柳智宇比世上绝大部分人都要善良和纯粹,他想要更大程度地去渡人,“但他忽略了一点:人们是不是需要被渡呢?”
柳智宇的语文老师文勇眼里的他是一个绝对理想主义者,“他有非常可爱的一面,渴望一下子就把社会照亮。”
“但是实际上他照不亮,这个过程很艰难。”
在柳智宇出家的第11年,他下了龙泉寺的山,却依然没有下心里的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