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春阳:关于孙其峰先生的中国画教学法

孙其峰,1920年生,山东招远人,1947年毕业于国立北平艺专。自上世纪50年代初任教于天津美院至今,为中国当代书画艺术培养了大量人才,是天津当代美术教育的重要奠基人。2009年,获天津美术学院“学院终身贡献奖”;2009年,获中国书法家协会兰亭奖“终身成就奖”;2010年,获中国文联颁发的“造型艺术成就奖”;2013年1月,荣获文化部、中国文联、中国美协共同颁发的“中国美术奖·终身成就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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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孙其峰先生的中国画教学法

·霍春阳·

今天我们来谈一下孙其峰先生的教学思想,这个问题本来应该和老师讨论,为什么让同学们也来听一听,因为涉及我们的成才之路。就像我们在教学的过程中一样,教与学是不分离的。在座的很多同学将来都要走上工作岗位,也面临教学生,那么教学生首先要充实自己,如何去学习,学习应该走什么样的道路,这也是教学法当中的问题。今天就这个机会,我谈一谈孙先生多年来在教学方面的成就,这对于学生,包括对老师都是非常有研究价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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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组建天津美术学院国画系

1.识人才,组建师资队伍

孙先生搞教学已经搞了几十年,我们上学时他已在这里任教,可以说孙先生在国画系的建设上是有功劳的。天津美院原来叫河北艺术师范学院,当时是他筹建中国画这一块的师资队伍。在此之前,我们学校已经有了一个优越的条件, 原来的院长高镜明就是画中国画的,而且是画花鸟画的;而副院长是画山水画的,也是萧谦中的学生,他对中国画也是比较了解的,可谓内行。

孙先生当时在美术系,开始是美术系的秘书,后来又担任了系主任。在这种全方位支持的条件下,20 世纪五六十年代,孙先生通过人情关系,将画界、名流调到我院来。“识人才” 是整个过程的重中之重。孙先生是具备了“识人才”这个能力的,请谁来搞教学多是由他选择,他是主要的组织者。当时上面指示一下来,我们就把中央美术学院的好多老师请到这里来讲课,虽然他们本身的素质都不错,但也是有选择的。我们聘请了一些有经验的知名教授像叶浅予、李苦禅、蒋兆和等人,同时也调来了对中国画情有独钟并对中国传统思想有一定研究的民族国粹派,如李智超先生、张其翼先生,包括溥佐先生、王颂余先生、萧朗先生也都陆续来我校任教。

2.确立临习传统绘画思想,建立资料室

中央美术学院在那个时期主张深入生活,反对老的形象、老的程式。他们认为“四王”、吴、恽是陈陈相因的,而石涛、八大是革新的。直到现在,这种好奇、好新的思想还是很盛行。而孙先生主张凡事要有根基,要求首先要很好地继承这个传统,他请到了那么多对传统绘画有研究的老先生们,就是想让他们来宣扬东方的传统思想,这也决定了天津美院重视传统这一特点。

浙江美术学院教学中临摹课的比重是比较大的,我们也一样, 我们在孙先生的倡导之下建立了中国画资料室,这些资料对于研究传统是很宝贵的,对学习传统中国画的人而言是巨大的财富。张其翼、李鹤筹、王颂余、溥松窗、刘君礼,他们的作品中都体现着扎实的基本功训练,对于我们现今的学习仍然发挥着重要的作用。他们生前留下来的这些稿子,从现在来看,仍然是了不起的。他们体现中国画画境的表现手法。我们今天之所以能看到这些宝贵的资料,都是孙先生当时做的工作。他们留下这些范画,指导我们认识学习前人的东西。同时也通过对艺术手法的探索,通过对艺术境界的追求,走出了一条独特的教学之路。

二、 科学的教学模式

1.传统程式化教学方式

我曾经一度反对教学的程式化。萧朗先生在讲课时讲到一笔、两笔、三笔等画画的步骤,我很不理解,认为这样会把学生教成“千人一面”而丧失个性,这种教学的僵化会抹煞人的思维。而如今我觉悟到这种程式化的教育是非常有价值的,不认识“一笔、两笔、三笔”的价值而要走新的道路是很危险的。这“三笔法”当中包含着哲理。近些年来,我们常搞师资教学这种研讨,事实证明了没有程序教学的教学是很失败的。孙先生是个教育家,懂得搞教育的人应该怎样教学生,懂得教学的程序,主张运用传统教学模式教学。

近百年来我们不懂得教育的规律,过早地要求学生体现个性,这样的做法是坑害学生的。我们可以引用哲学上的“共性和个性”的关系原理来理解“三笔法”的程式教学和“鼓励出新”的新式教学。个性是蕴含在共性之中的,我们首先要掌握共性的东西,共性养育个性,脱离了共性的个性是怪癖的,是狭窄的。盲目崇拜个性、追求个性实际上就是排斥共性,不能将艺术深入而博大。但强调共性也并不是泯灭个性,而是让个性更加丰富,更加深沉而广博。

孙先生在这种哲学的思想基础上,配合中国画的特点,大胆而坚定地实行了科学的教学模式,那就是重传统、重临摹的程式教学。

2.全面继承传统

(1 )继承性

西方人不走传统的教学方法,实行分析教学。而孙先生一直主张让我们继承传统从而获得最本质的东西。我曾经和文怀沙讨论“保守”的问题,他说也需要可以保的东西,守财但必须先有财。继承是首先应该做的。

孙先生要求我们在精神上达到古人的境界。因为古人比我们思考得深。如何在学习古人时来面对现在的生活,怎么样在观察生活的时候得到不同的效果?我想到当年下去写生,体验生活,事实上没有长时间的积累,下去是没有意义的,是空白的。没有知识素养的底蕴,对生活的观察只会停留在表面,山也看不出美来,树也看不出美来。只有提高我们的艺术素质,训练我们的审美能力,才能真正地称得上深入生活,也才具备深入生活的条件。当年我去菏泽画牡丹时,在短短的四天当中就画了六个速写本,量是大的,而质是低的,那时我的审美能力很肤浅,看见哪一朵花都感觉很美。到后来的几年当中,几亩地里我也挑不出一个最美的,那说明我的眼力提高了。继承传统、学习传统就是一个解决眼力的过程,是能否成功地深入生活的一个前提。只有通过一步一步地训练,从技法到审美境界,从而获得一种概括美的能力和观念,能在面对生活的时候加以提炼加工,这才是深层次地对待生活。而传统这个定义本身也包含一个面对生活、面对创作的思想,它的精神是超越时代、跨越时代的,是永恒的。它让我打下了这个必不可少的造型基础。

(2)全面性

最近几年天津美院获得了许多反馈信息,提到从我们这里毕业的学生在教学岗位上样样拿得起来,这是很让人欣慰的。这也是和孙先生的教学主张分不开的。山水、花鸟、人物不能分家,在知识上要求是全面的,中医自从分科之后便开始走下坡路,本来很整体很综合的学科被肢解了,这样的话必然破坏知识完整性的。中医这门传统医学和中国画这门艺术有很多相通的地方,他们统一于东方的思维意识,也就是整体直感性思维。我们应该解决理论上的统一性, 技法上的丰富性。

3.对学生的教学程序

孙先生在教学上很讲究程式、程序。他从不把高级的东西灌输给低年级的学生,中国画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的。比如说,最高级的画是放松的,是易动情感的。而对初学者(一、二年级学生)来说,他的生命历程时间并不长,对艺术的体验和对生命的体验还不够,过早地让他们发挥情感是不合时宜的,那种情感尚未成熟而正需要养育。真正的教学程序对学生来说就是一丝不苟地继承。懂得了这条路才能一步步地成熟起来。

艺术家在成材的道路上如何走,千百年来也形成了一个不变的规律,临摹,写生,提炼生活,创作,最后形成自己的艺术风格。而没有继承只想原创是要走弯路的。在这一点上,孙先生主张二三年级要以继承为主,抓紧时间学习并解决技法上面的问题,同时也要继承传统中的思想精华和理论精华。“ 慢就是快”,从气上讲,心静下来,慢则快。“批评家是不平的。”鲁迅说过,“ 他要求刚生出来的婴儿吟出诗来”。而作为一名教育家,孙先生是讲求一点点培养,一 点点继承的,他知道初期让学生解决什么,中期让学生解决什么,后期让学生解决什么。切不能给高年级上的课再给一年级上。在舞台上翻跟头看起来很轻松,但是教练不可能直接教孩子如何空翻,要先从压腿、弯腰开始教。

4.多师(由点及面的关系)

中国教育实行的是不偏学、不偏执的道路。我在刚开始跟孙先生学画的时候,白天黑夜地跟着他,临摹他的画,画得也很像他的画。后来有些老师跟我说千万不能学像孙先生,事实上那是害人的。这仿佛在你正用筷子夹块萝卜时被人阻止了,他要求把萝卜和别的东西掺在一起吃,这是不对的。只要入口就可能被吸收,吸收就有吸收的道理。《石涛画语录》里有一篇《尊受章》,“凡事尊重自己的感受”,喜欢听的音乐就尽管去听,听烦了,就会有别的口味的需求。而学习,就大胆地诚心诚意地去学,去吸收,不要顾忌得太多。从我个人体验来说,学习孙先生之后,我就尝试地学习王雪涛,学习张其翼、吴昌硕、李苦禅。这一切,孙先生非但没有反对而且还很支持,主张“转益多师”。

如果同学们喜欢哪一位老师, 可以尽量地去学,当你学到了并认识到他的可贵的地方,同时也就会发现他的弱点。因为那时你的信息量已经超过了他,你的知识结构也超越了他所包含的知识结构,这样人的志趣自然就会转移到别处了。在学习吴昌硕长达4年之久后,我开始疯狂地喜欢黄宾虹,再后来又被石涛的纵横之气所迷住,总是锤炼那种用笔的力度。我也常常拿出范本让学生学习这些东西,也乐意表白这些东西。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我慢慢地厌倦了这种情感外露的表现形式,而开始转向了溥心畬的那种清雅之气.....

学习的过程就是熟悉的过程,你会在这个过程中不断地转向,并不断地吸收和新的探索。它是没有阶级性,没有地域性,没有时间性的。这种转益多师的观点,也就是由点及面的道理,使我们不断深化不断向高层次迈进,让我们的知识和营养更加丰富而不偏执单一,这也是孙先生老一辈人的思想的博大所在。

5.举一反三的教学主张

怎样成为一个艺术家,怎么样成为一个大家,孙先生在艺术主张上,还是很传统的。他将构图当中的纵横、虚实、藏露、开合、争让、阴阳、向背等要素融于对立统一的关系当中,同时主张辩证处理用笔的疾徐、刚柔、方圆、提按、详略、粗细、逆顺、转折等问题。在艺术表现手法上,孙先生自己身体力行,在造型上以一当十,举一反三,在教学柳树枝子或者是槐树枝子时,一旦掌握,那其他枝子便都会画了。而点染的东西,抓住一个题材, 像葡萄叶子,或者南瓜叶子、茄子叶、葫芦叶,那荷花叶也就不难画了。孙先生在教学上的这一套办法非常实用,他出的那套书《孙其峰书画谱》,当中总结了画草、画树、画石的方法种类,就连中央美术学院的老师也都非常佩服。这也是源于他多年厚实的教学生活底蕴。在他的压角章上有这样一些文字:“貌离神合” “移情取神”“得之于相外”“发我所取”“神遇迹化”等。这些都是精彩的理论,主张在塑造形象上追求神韵。

对我们学画的人来说,要善于做到触类旁通,举一反三,善于总结分析。孙先生在教书法的过程中对每一个字也进行分析和研究,他把帖子上所有的笔画都挑出来,总结横笔有几种写法,撇笔有几种表现...掌握其特征以后,脱离了字帖,很快地就能写出原字的意思。在学习画牡丹花时也一样,他将资料上各种牡丹都找出来,双钩的、点染的,放在一起去分析归纳和提炼,这样达到一种娴熟的程度。孙先生在教学上做了很多年,有很多的经验,我们以后在学习当中也要按照他这种学习方法进行下去。

三、读书

孙先生早就提倡要多读书,读好书。他指出天津美院培养的不是知识型人才,不是技术型人才,而是培养艺术家、画家的。这就重在养育人的心灵、心态,培养人具备一个博大而深沉的境界。他常对我说:“ 我们这一代已经过去了,你们一定要抓住好时机读好书。”正是在大学时代我受了孙先生的感染,才开始接触了《论语》《孟子》 这些传统思想的东西,也奠定了我的主观思想和价值观。

中国有着几千年的文明,从整个历史长河中看,这个文明已经相当成熟了。而如何了解中国古老的文明以及古代传统思想精华呢?那就要求我们具备一个相应的知识结构。如果不读古文、不读古书,那将很难了解中国文化。一个人的思想文化底蕴越丰富,将来开的花将越灿烂,所谓“根深则叶茂”。艺术上的自我否定和自我超越,实际上是精神上的变化而不是表面上的变化,是从肤浅到深沉的过程,是精神质量发生变化的过程。而没有好的教材,不懂经书, 那会将一生停留在表面上。明成祖说孔子的思想存在,“纲常正而伦理明”。这是针对人的思想,是统领全局的。尊重他的思想而伦理明,万物各得其所,也就是万物皆能按其规律发生发展直到走向兴旺。

孙先生等老一辈人将这种重视读古书的思想传给我们,我们再传给你们,也是天津美院教学上的价值特点。

四、写生

孙先生毕业于北平国立艺专,是徐悲鸿的学生,他的教学也采纳了徐悲鸿的思想,那就是注重生活,强调写生、速写。孙先生写生的素材是极其丰富的,包括了山水、花鸟、动物和草虫。中国古代就很重视写生,关注生活,“写生赵昌”和宋画当中都体现了强烈的生活气息。到了新中国成立后对任伯年的推崇再次提示了写生的重要性,人们开始审视文人画中出现的造型不准、比例失调等问题,从而把注意力再次放在准确把握形象上面来。

写生包括速写及默写,为此孙先生做了一个形象的比喻,他说:“ 速写是往银行里存钱,而默写是从银行里取钱,没有默写的能力,这钱就花不了,花不了就无用了。”我曾经画过很多速写,但真正能够用得上的还是默写中的积累。中国画是不主张打草稿的,特别是文人画,文人作画常常是面对白纸而自由发挥。无论画鸟还是画花,往往是信手而来,信手而来的东西是靠记忆,是默写,当然写的也是心灵里面的一些形象。中国画表达的“象”多为“意象”“心象”,也就是指客体的外在物象和主体的审美情感结合而生成的真实而本质的形象,我们在写生的过程中就是摄取外在客观形象以用情感思想来附着。

写生不仅解决一个结构的问题,其中还包括解决其生态、形态、长势的问题。何为得势?何为顺气?如何处理画面开合、疏密、争让关系?如果没有掌握这些造型规律和构图常识,那么笔下的形象将是蹩脚的、生硬的,画面也是不和谐的。在这一方面,孙先生和老一辈人都一直在强调。

天津美院出现了一些人才,这和孙先生的教学法是分不开的,也可以说是他的教育之花收获的果实。他在研究学生成长规律,了解学习程序之后而总结出这个教学法,是极其科学且适用的。只有教学法适合了,符合规律了,才会加快学生学习的进程,否则的话,学习就不会有什么成效。孙先生在教学上要求做计划,学习上最讲究一步一步地来,所以在座的同学们也不要着急,“少则得,多则惑”,沉下气,把基础打好,循序渐进地来学习中国画。

(2005年1月7日根据讲座录音整理)

(图文来自网络,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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