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纳画廊
美国艺术家詹姆斯·威灵(James Welling)的摄影系列《玻璃屋》(2006-2010年),以建筑大师菲利普·约翰逊(Philip Johnson)的同名住宅为素材,进行了大胆的色彩光影实验,成就了当代摄影的另一座丰碑。
在画册《玻璃屋》中,威灵与著名建筑师西维亚·拉文(Sylvia Lavin)围绕这一系列的创作缘起、拍摄过程与艺术史的意义展开了对话。本文将于近日分为两部分发布。
系列图集:另一座玻璃屋?视觉艺术的里程碑
《詹姆斯·威灵:变形记》展览现场,卓纳香港,2021年
詹姆斯·威灵
对话西维亚·拉文
摘自《玻璃屋》画册,
Damiani出版,2010年
西维亚·拉文(下称拉文):第一眼看到你拍摄的《玻璃屋》,我就完全被迷住了。仿佛见到一个带着新发型改头换面的朋友,原本熟悉的样子突然变得更好了,焕然一新,就像流行语所说的“大为不同”。这种令人沉醉的质感,不是因为有什么浓密的色域忽然降临到了建筑所在的新迦南,而是图像中隐含的建筑分析和探寻的特质所造成的。和每时每刻都在变化的人物面貌不同,建筑常被认为更耐久、持续以及稳定不变。像你所做的那样,如此自在、彻底地更新建筑的面貌,这种自由是很多深受建筑传统约束的人无法想象的。
詹姆斯·威灵(James Welling)
《0865》,2009年
喷墨打印,覆于迪邦铝塑板
85.4 x 128.3 厘米
尤其是今天,许多上世纪中期的房子都在经历着精确到毫厘的修复,让人们能感受过往的历史,而我发现你对这个标志性建筑进行的风格混杂的转变很有效力。在此借用理查德·汉密尔顿(Richard Hamilton)在“玻璃屋”完工几年后所做的评述,到底是什么让这个居家建筑显得如此不同、引人入胜、让人沉醉,以至于你会被它的图像吸引,而我也转而被这些图像所吸引……詹姆斯·威灵(下称威灵):感谢!你是在2006年最早看到这些图像的人之一,你当时的热情极大地激励了我。
《詹姆斯·威灵:变形记》展览现场
卓纳香港,2021年
威灵:我是以一条非常间接的“路径”通往玻璃屋的。1980年代初,我在纽约现代艺术博物馆(MoMA)的建筑与设计部门工作,起先参与布展,后来担任摄影师。我当时协助了将展品搬去由西萨·佩里(Cesar Pelli)设计的新馆的全过程。时任部门总监亚瑟·德雷克斯勒(Arthur Drexler)发现我是摄影师之后,他让我为设计品、家具以及博物馆密斯档案中那些密斯·凡德罗(Mies Van der Rohe)的画作拍摄照片。我因此对部门馆藏以及整个密斯档案非常了解。那段时间,菲利普·约翰逊(Philip Johnson)常会来我们那儿和德雷克斯勒交谈。我当然知道约翰逊是谁。但因为我并不身处建筑圈,我找不到什么理由去跟他说话。拉文:如果我没理解错的话,你起先是通过图片而非真正的房子来了解这些现代主义建筑的吧。威灵:是的。当我刚开始在MoMA工作时,我在进行抽象摄影的创作。不过我当时看了许多档案文件中建筑摄影的照片,并且通过馆藏学习着建筑。几年之后的1986年,我在芝加哥的Feature举办了一个展览,当时我前去密斯设计的伊利诺伊理工大学的校园(IIT)“朝拜”。我在MoMA工作之后对密斯非常、非常感兴趣。几年后我确实开始了一个建筑项目,虽然并不关于密斯,但或许和我在MoMA度过的时光有关。我对亨利·霍布森·理查森(H.H. Richardson)的建筑进行了一项比较深入的摄影式调查。
《詹姆斯·威灵:专著》展览现场,
洛杉矶哈默美术馆,2013年
然后,让我们快进18年——2006年,我在芝加哥的Donald Young举办展览,然后我又进行了一次“朝拜”,这次是前往密斯设计的范斯沃斯住宅(Farnsworth house)。我看到那座建筑的时候,完全地为之倾心。过了一个月我再次到访并且拍了些照片。当时我自己在使用六色滤镜(红、绿、蓝、青、品红和黄)创作多重曝光的照片,所以我就用这个方式拍摄了范斯沃斯住宅。我把那些照片拿给《纽约杂志》的图片编辑乔迪·昆(Jody Quon)看,然后她让我用类似的方法去拍约翰逊的玻璃屋(Glass House)。
旧金山当代艺术博物馆和洛杉矶哈默美术馆收藏
詹姆斯·威灵(James Welling)
《0469》,2009年
喷墨打印
83.8 x 126 厘米
拉文:这么说来,这个项目的历史可以一直追溯到你为MoMA收拾整理密斯档案的时候,拿着保鲜膜、气泡纸等半透明的工具为那些档案物件打包。你在那会儿就已经在创造一种过滤系统了,你是通过一种滤镜式的方法看待那些作品的。不过当你开始范斯沃斯住宅项目的时候——人们也经常把这座建筑视作为约翰逊玻璃屋的开端,因为密斯在数十年来都被公认为是这类建筑最早的先驱,而约翰逊好像或多或少是在复制密斯——但你最后却是以玻璃屋作为自己的创作主题。你会如何解释这样的转变呢?威灵:要到达范斯沃斯住宅,你需要穿过一片树林。然后你会非常神奇地来到这座闪闪发光的、在树林里就瞥见了局部的白色房子跟前,它有一个硕大的石灰华的露台板、几节漂亮的阶梯,还有让人难以置信的内部环境。我记得自己在范斯沃斯住宅拍摄了大量照片,因为它如此美丽地坐拥于一片绿色风景之中。我根本不想离开。当时,我觉得它是风景中最完美的建筑。三个月之后我到访了玻璃屋。不知道为什么,在去之前我完全没看任何拍摄玻璃屋的照片。我把它想成一个非常观念的房子,我知道它就像一个玻璃盒子。当你第一眼看到玻璃屋时,它看起来几乎是简陋的。和范斯沃斯不一样,它没有漂亮的露台板。玻璃屋看起来比想象中巨大,它直接地坐落在地面的砖基之上。当你以经典的视角看着玻璃屋时,你的身后就是“砖屋”,一个外立面上完全没有窗户的建筑,它和玻璃屋相反,是一个带着粗野主义的、看不到内部结构的房子。当我拍摄这个建筑时,我逐渐开始欣赏这两座建筑的简洁和粗野,而且相比于范斯沃斯住宅的精巧,我好像更为玻璃屋所吸引。我最近重新想到玻璃屋时,它就像一支坐拥于风景中的巨大镜头,激活了周围的所有建筑。无论你站在何处,你总是会回过头去看玻璃屋。拉文:你最终选择了玻璃屋,这种偏爱很引人瞩目,也和后现代主义相一致,就是你会在复制品中找到愉悦而不需对原初的作品表达钦慕。你似乎不仅能够将玻璃屋理解为范斯沃斯住宅的一种复制,而且你看起来可以通过摄影独具的复制性来趋近于这样的描绘,你把这座建筑看成一个可以产生一系列无限图像的镜头。在你的这种分析中,玻璃屋成为了一种预辩式詹姆斯·威灵的作品,或者说是詹姆斯·威灵成为了一种倒叙式玻璃屋的显现。在这样的情境之中,范斯沃斯住宅完全不是一种偏题脱轨,而是深深植根于对玻璃屋的批判性解读之中,也因此我非常感兴趣想知道你如何描述两者的区别。威灵:可以这样说,我是通过范斯沃斯住宅才去到了玻璃屋,但我很快就将“玻璃屋”本身视作一个复合的建筑结构体。范斯沃斯住宅是一座单一的展示馆。玻璃屋从一开始就是一对建筑,而随着时间的推移,整片区域扩展成了6到7个不同的建筑结构。然后你身处其他结构之时,玻璃屋仍然始终是你的关注焦点。
《詹姆斯·威灵:变形记》展览现场,
比利时国立当代艺术博物馆,2017年
拉文:范斯沃斯住宅在进入文化想象时就被认为是完美的,而且它是如此完美以至于无法承受人类居住在其中。委任密斯为她进行建筑设计的伊迪丝·范斯沃斯(Edith Farnsworth)从来没有在这座建筑中感到舒适。她觉得自己像是这完美之中的一个污点。另一方面,玻璃屋直到最近仍然被认为是某种缺憾。但我想,是否正是这种不完美在邀请着你对其进行干预。威灵:是的,玻璃屋总让人感觉缺了点什么,而那正是它如此让人着迷的原因。拉文:玻璃屋的“缺憾”之一,在于它既是范斯沃斯住宅的复制(后者的设计远远早于约翰逊),但它同时又具有原创性,因为它的完工要早于范斯沃斯住宅。这种奇异的双重性,让我们就复制品文化典型的预设而言产生了一些有趣的疑问。总体而言,我们会认为复制品与某件原创物之间有着松散、甚至随意的关联,而这种想法,一方面肯定存在于你的照片中。但另一方面,你的照片非常深刻地具有索引的意义。你的创作过程强调了图像的直接,因为你在后期制作时并不使用Photoshop,而且你的图像首当其冲地记录了拍摄图片的经历本身、拍摄本身。威灵:这种“双重性”是我一直深感兴趣的。在我1980年代的《铝箔》摄影中,你所看到的是非常直白的金属箔的再现,同时又是充满了隐喻的图像。拉文:你聚焦于玻璃屋和湖心亭,那么其他的那些建筑呢?威灵:在我最初到访时,我花了两天为那块土地上的十几座建筑拍摄了很常规的照片。到了第三天,我唯一仍然感兴趣的就是玻璃屋,然后我就开始用彩色滤镜拍摄它。一个月后我再次到访,我发现了那个1962年的湖心亭,它几乎和玻璃屋一样让我着迷。它是一个如此奇怪、鬼魅的建筑。我的一个朋友称它为尚未完成的陵墓。其他的比如绘画展厅、雕塑厅、图书馆、(目前用作访客中心的)Da Monstra等建筑结构都很传统,所以没有太多摄影上的产出。
《0699》,2009年
喷墨打印
83.8 x 126 厘米拉文:什么意思?什么样的东西会没有太多摄影上的产出?威灵:我偏重的是透过建筑达成的视野,我想要透过湖心亭的拱门来观看,我想要透过玻璃窗来观看,我需要这些途径的通道。拉文:也就是说,有些元素相比之下会更能促进创作,就像是一片克洛德玻璃(Claude glass,古代用来观看、描绘风景的深色玻璃)?威灵:是的。通过把彩色滤镜放到镜头之前,我在重复着克洛德玻璃的历史。玻璃屋和湖心亭允许我将它们组织到一幅图像之中,由此对景致视野进行筛选。拉文:确实,我猜这就像是把风景融汇到一幅画面之中。【1】克洛德玻璃(Claude glass)是深色的凸面镜,轻巧便携。通过光线的折射与反射,19世纪的画家与旅行者可将风景定格在小巧的玻璃中,便于写生与观赏;【2】使用克洛德镜子绘制的风景画;【3】19世纪使用暗箱(camera obscura)辅助作画;【4】19世纪使用明箱(camera lucida)辅助作画。
詹姆斯·威灵(James Welling)
《草间弥生》,2014年
喷墨打印
106.7 x 160 厘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