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难买蜂蜜记

二十年难买蜂蜜记

作者 ▏ 苦笑夫子

喜欢吃蜂糖。不相信它能延年益寿什么的,却迷恋它的醇厚和天然,感激它由上苍赐予蜜蜂,再由蜜蜂赐予人类的拐弯抹角的真诚。

儿时在外婆家,吃乡间的百家蜂糖,吃出个鉴定级的口味。然而那时无须鉴定,全是真的。那时人有点傻,还不具造假蜂糖的能力,不用说造假话。

后来穷,几十年没吃过蜂糖。直到八十年代,生活好了,才渐渐享用起来。虽觉有点奢侈,舍不得大吃,却也是真的,吃一口是一口。

到了九十年代,终于有吃蜂糖的财力了,却发现前景不妙。临近二十一世纪,随着蜂糖品质的日益低下甚至身份可疑,自然生出一种预感:此后要吃真蜂糖,恐怕难了。因了这种不祥的预感,那年抓紧时机吃掉二十斤蜂糖。桉花糖,灰不溜秋的,有一半以上的泡沫。虽然已至末路,但相信仍是真的,因为那泡沫的制造,大约非人力所能及,而且太轻。

不幸果然,至今二十余年矣,买过很多次蜂糖,就没一次是真的。

超市的蜂糖好几十种,包装花里胡哨,品牌林林总总,风味千奇百怪,价格也不刁钻——是糖,却枉了一个“蜂”字,连“大白兔”也不如。不过无论如何,到底比白糖好吃些,所以上当了好多回,还是把它吃了。

后来电视上说,有些“蜂糖”是糯米熬制出来的,有些则连糯米都不用。至于各种独特的风味,不过是加上相应的香精而已。口感告诉我,这不是谣言。

就到自由市场去买,乡土的,靠得住。

还稀缺呢,尽管早涨到二十元一斤,否则便不真。好不容易遇到个老木苏,慈眉善目的,一身大山里的仆仆风尘。足足一桶,面上浮着一只死蜜蜂,还有几个蜂蛹白生生的。老木苏慷慨激昂地舀一勺,扯出很长的丝线来,一个劲请我尝。盛情难却,就尝尝,哪好意思就走了?

买一斤,回去吃,假的。过两天,瓶底就析出白糖的结晶。

另一次设局的是个老头。见我在他的蜂糖面前踟蹰着不敢买,便与我搭讪。攀谈之间,又听我说起买蜂糖屡屡上当的遭遇,那人附耳低笑道:“这也难怪。你二十元一斤,只配吃假蜂糖。真东西是要四十元的,要不我下次给你带点来?”

还真守信,三天后在菜市场成交,五斤,二百元,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还是假的。那色泽倒还鲜亮,却多出一种劣质水果糖的香草味,其间还掺杂着焦糊味——大约熬制时火力猛了些。

犟脾气,不买到真蜂糖誓不罢休,就要直接到养蜂人家里去。六十就六十,只要真。好心人说,你不妨看着他摇出来,千万别眨眼,也别转身,然后立即买下。照此办理,欢天喜地拿回家去。

寡淡而稀溜,又是假的。就跳出门去骂大街。有人撇嘴道:“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你骂谁?这季节花儿稀少,人家蜜蜂自己都吃白糖,你还想吃啥?”

从此嘴上再不敢说买蜂糖的话,心里却仍不服输。性质都变了,斗气。每每经过药房,看见那一大桶“原生态”蜂糖,八十六元一斤,想着这大约是最后的希望了,口水便吞得“蝈蝈儿”响。跃跃欲试半天,却终不敢出手。悻悻而去,药剂师还在背后赌咒发誓。

“我这个是真的!”那人道。

“真的也不买!”我头也不回,却心中忐忑。

绿草苍苍,白雾茫茫,

有位佳人,在水一方。

我愿逆流而上,依偎在她身旁,

无奈前有险滩,道路又远又长。

我愿顺流而下,找寻她的方向,

却见依稀仿佛,她在水的中央。

水中央的佳人,可望而不可即。药房里那个算什么?广告上有几百元一斤的山蜂糖,千多元一斤的岩蜂糖,看我有朝一日不把你比下去!市面上却不见踪影。过几天,广告也不见了。

最后一次吃关于蜜蜂的食品,是去年春天。至亲送来一份厚礼,沉甸甸的,右手提着,须把右肩耸起来。打开购物袋,是一个塑料泡沫盒子。打开塑料泡沫盒子,是一个漂亮至极的木盒子。打开木盒子,是一个更加漂亮的铁皮盒子。打开铁皮盒子,是一个密封的纸盒子。研究半天,终于完好地打开纸盒子,露出个塑料盒子,卖盒饭的下小上大那种。以为盛的是天鹅蛋,看上面的纸飞飞儿,注明是蜂胶,一百二十六克。猴急着打开,淡黄的一盒,勺子却舀不动,梆硬,要用刀子切割。至于味道嘛——你知道有个成语叫“味同嚼蜡”,那就是蜡。割一块送进嘴里,嚼半天不化渣,吐了。下一次再嚼,然后再吐,十余天,一共吐掉三百五十多元。

两个盒子留着。虽没啥用处,却几年舍不得丢——真是太漂亮了。

当然,戒蜂糖比戒烟容易得多,只好戒了,一了百了。

夫子我不是活跃分子,也不是购物的前沿人物,购物场上上的当却远远不止一个蜂糖系列。久而久之,买灰面都怕他惨了石灰,买石灰又怕他惨了灰面。实话说,如今市面上即使有真蜂糖,我也不敢买。恨就恨曹雪芹说了那句话“假作真时真亦假”。这方面不说也罢,你懂就行。只是有一串疑问难以释怀:现如今到底是花假了还是蜂假了抑或两样都假了?是人假了还是物假了抑或两样都假了?

得不出答案,就想外婆,想得巴心巴肝。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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