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03月10日 星期三 第A13版:月光城·文学
王光龙
秋日草木摇落,山峦薄雾迷蒙,落木纷纷而下,忽有一丝冷风穿林打叶而过,让人不禁打了一个哆嗦。山谷不时传来啁啾之声,此时正是去山间寻觅毛栗之时。
此处的山是大别山的一个余脉,山势起伏跌宕,草木层层皴染,幽深繁茂。丛林掩映中藏有红墙黑瓦的山里人家,像是一片片被山雨洇染的竹箨,散落在林间岩下,草窠溪畔。山民辐辏成村,名曰黄泥湾。
湾里的一天是从炊烟和浣洗声中开始的。袅袅炊烟和山间薄雾混在一起,木柴的烟火味和竹林的清香混在一起,缭绕在山坳里,逶迤地在山林间穿梭缠绵。山势回折或褶皱处常有清潭和野塘,多伴有斧劈状的半山岩石,雨水从山涧中的沟渠缓缓而下,一路扪萝越涧,被青藤古木枯枝败叶所过滤,汇聚成一湾碧水。有水处,就会有人烟和盈盈笑语。怀抱着木盆竹槌,及笄少女和归宁少妇相约于塘边潭畔,说着避人的红脸荤话,捶捶打打、嬉嬉闹闹的一天就这样开始了。
乘着女人们浣洗未归,窗外晨曦初现,男人们点燃一卷旱烟,关上竹门,背着箩筐,手持弯刀在树影斑驳和人影惶惶中向着山里走去。
山路盘旋曲折,林深似海,草茂如屏。被荒草覆盖处,山里人总能找到野兽走过的狭仄之道,似乎成了一处人兽共知的隐秘之路。每座山都有人家认领,山里人也像是逛后花园一样常去各家的山头。无柴便去拾,无木便去伐,还有栖居山林的飞禽走兽,遍布而生的地菌野果,可自食也可负樵而鬻。去一趟山中,手里总不会落空而归。
一入山林,人们如离群之鸟,四散而开。山势巍峨,翠岱叠嶂,松声谡谡,山风飒飒,鸟鸣山更幽。峰回路转处,便见一个人拿着弯刀,在一棵毛栗树下转悠。
这个人就是聋子爹。山中野栗不可胜数,聋子爹眼前的这棵栗树高大,枝叶错综,不知其名。仰望,毛栗如冲天鬏,垂于树上,几只山鸟立于枝丫上,像是清代画家马元驭《鹰栗图》中的山鹰,鸟鸣颉颃,空谷回声,居高临下地望着聋子爹。落叶松、柏木、栎树、银杏、冷杉,锯齿草、蓬蒿、蒹葭、茼麻……杂树杂草,葩条郁毓,根柢连卷。栗树混迹于山中,和其它草木为邻,不甚起眼。
成熟一点的毛栗,长于枝头,争夺阳光雨露,颗大饱满,披刺高踞,摇摇晃晃,欲坠未坠。聋子爹体弱,欲摘下那几颗毛栗,煞费了一番苦心。栗树不易攀爬,聋子爹或投石,如“飞土逐宍”一般去击打树上毛栗。或作钩镰,取一节细松枝或者竹篙,把弯刀绑在一头,去钩断毛栗枝。聋子爹尝试多次,总是不得要领,收效甚微。毛栗在枝头和聋子爹纠缠着,伤痕累累,最终脱离枝丫,掉落在草丛中。
聋子爹慌忙捡起来,用衣服角兜回好几颗毛栗,从山上奔跃而归。
那时,我还是总角之年,客居在黄泥湾的外公家中,如狡如猿,野性初萌,放浪山林。每日和湾里的小伙伴们,攀山越岭,上树下河,山中野果,尝食不少,却不曾尝得山中野毛栗味。聋子爹从后山砍柴而归,时常携毛栗数颗。幼年的我跳跃争抢,抖衣翻捣。聋子爹把毛栗递给我,青刺如针,扎人手疼。聋子爹耳聋口哑,会意一笑,转身进屋去找剥毛栗的刀剪。几颗毛栗团簇在地上,欲奔走。唐代裴鉶在《传奇》里写许栖岩骑马过蜀地栈道,人马跌落悬崖,掉在厚厚的积叶上,捡回一条命,饥渴难耐,“于槁叶中得栗如拳,栖岩食之,亦不饥矣”。如拳大小的毛栗我不曾见过,聋子爹带回的毛栗大如鸡子,浑身青刺,刀剪只能削剪毛刺,无法剥开,聋子爹只好用榔头砸,着实费了一番气力才剖开。去膜,毛栗果实色青,硬而冷,入口脆,有嚼劲。
毛栗生吃可作零食,剖开后,放在衣兜里,在湾里转一圈回来就空空如也。毛栗炒食甚美,入口如粉块,可果腹。可惜聋子爹每次从山中带回的毛栗量少,大多被我生吃殆尽。张岱在《西湖梦寻》说“秋初栗熟,大若樱桃,破苞食之,色如蜜珀,香若莲房。”我始终不解其味。我所食毛栗不过山中小栗,野生野长,口齿间还含有一丝的苦味和涩味。
我盘桓在黄泥湾的时日短,山中时光滞缓,悠长,像是一潭静水,穿林阳光,回声鸟鸣,没有刹那间的迷蒙,只有听不见拔节之声的年月,桃源人家一般,不知有秦汉。聋子爹相貌清癯,像一匹山中的老狼在树林间穿梭,弯刀是他的利牙,啃噬着山中树皮野果,然后一点点地带回到家中,供家人尝食。他是家中唯一的劳力,犁田耙地、伐木取柴、担水挑粪、放牛养鸡……我似乎时常不知聋子爹的踪迹,他若隐若现,像一
个影子,像山间云雾,又像是长在屋后阴暗处的菌菇,漂浮不定而又不引人注目。我在皖地求学后,好几年才能回一趟黄泥湾,匆匆而去,匆匆而归,像个探亲者。时间在长幼之间此消彼长,聋子爹老了,看见和他差不多身高的我,他还是会从怀中掏出几枚毛栗,递给我。“呜呀呜呀”地张着嘴,指了指
不远处的山头,又指了指毛栗和我,浑浊的双眼中含着笑意又夹杂着一丝的乞求。
聋子爹就是这样闪闪烁烁地活在山中,如同夏夜我在繁茂草丛中捕捉的萤火虫一样,夜如泼墨,一点萤火之光,闪着闪着就消失了。在黄泥湾的那些个日夜里,我站在门口的场圃上,密密山林中响起的声音萦绕耳畔,渐远渐无声。“嘶啦嘶啦”树枝扯绊裤脚之声,“嚯呼嚯呼”弯刀劈向树皮之声,“呜呀呜呀”口不能言之声,“呼吁呼吁”风吹山林之声……最后,一切归于寂静。
山中的静,静得人寒气入体,静得人心惊胆战,静得人心生绝望。聋子爹就这样静静地在山中走失了,他或许就藏在山中的哪个秘处,又或者依旧徘徊在哪颗果树下,抬头仰望,忘记了归期。他这一忘,就是十余年,不知生死。
而我,再也尝食不出山中毛栗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