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振振：宋词新解（12）
钟振振博士 1950年生，南京人。现任南京师范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古文献整理研究所所长。兼任国家留学基金委“外国学者中华文化研究奖学金”指导教授，中国韵文学会会长，全球汉诗总会副会长，中华诗词学会顾问，中央电视台“诗词大会”总顾问、《小楼听雨》诗平台顾问、国家图书馆文津讲坛特聘教授等。曾应邀在美国耶鲁、斯坦福等海外三十多所名校讲学。
八声甘州
[宋]辛弃疾
夜读李广传，不能寐。因念晁楚老、杨民瞻约同居山间，戏用李广事赋以寄之
故将军、饮罢夜归来，长亭解雕鞍。恨灞陵醉尉，匆匆未识，桃李无言。射虎山横一骑，裂石响惊弦。落托封侯事，岁晚田间。〇谁向桑麻杜曲，要短衣匹马，移住南山。看风流慷慨，谈笑过残年。汉开边、功名万里，甚当时、健者也曾闲。纱窗外、斜风细雨，一障轻寒。
关于“谁向桑麻杜曲，要短衣匹马，移住南山”
胡云翼先生《宋词选》注曰：“谁向桑麻杜曲三句——杜甫《曲江三章》：'自断此生休问天，杜曲幸有桑麻田。故将移住南山边，短衣匹马随李广，看射猛虎终残年。’这里是隐括杜甫诗，说不要在杜曲种桑麻，要学李广移住南山去射猎。”（上海古籍出版社 1978 年版，第 282－283 页）
按：要读懂这三句，首先得读懂杜甫的《曲江》诗；而要读懂杜甫的《曲江》诗，则首先要搞清楚“杜曲”和“南山”的地理位置。
考宋宋敏求《长安志》卷一一《县》一《万年》曰：“少陵原，在县南四十里，南接终南。”
又曰：“终南山，在县南五十里。东自蓝田县界，西入县界石鳖谷，以谷水与长安县为界。”
同书卷一二《县》二《长安》曰：“少陵原，在县南四十里。东接万年县界，西入县界五里。”
又曰：“南山，一名终南山，在县南七十里。”
又考宋程大昌《雍录》卷七《地名》曰：“杜曲在启夏门外，向西即少陵原也。”
元骆天骧《类编长安志》卷九《胜游》曰：“杜甫常称'杜曲诸生’、'少陵野老’，盖少陵、杜曲相近故也。……甫亦城南诸杜之族尔，故其诗多道城南之景也。”
据以上诸书，可知“杜曲”就在“南山”附近。
杜甫这首诗约作于唐玄宗天宝十一载（752），当时他约 41 岁，客居长安，穷愁潦倒。诗的大意是说：不必问天了，我这一辈子的归宿，自己就可以判定。杜曲那里有我的田园，我要搬到终南山附近去住，跟随李广进山打猎，看他射杀猛虎，这样来度过自己的后半生。
所谓“移住南山边”，也就是搬家回“杜曲”的意思。
明白这一点，我们便可以看出，辛弃疾词“谁向桑麻杜曲，要短衣匹马，移住南山”云云，并不是说“不要在杜曲种桑麻，要学李广移住南山去射猎”，而是写友人“约同居山间”一事。
但词人写得很艺术，他没有直说，而曲折地借用杜诗来表达；也没有用陈述句，而用了个提问的方式：“是谁想回归'杜曲桑麻田’，'移住南山边’，'短衣匹马随李广，看射猛虎终残年’呢？”
这问题并不要读者回答，词人自己也没有回答。
因为答案明摆着：从字面上说，是杜甫；从字面以外说，是约作者“同居山间”的友人，当然也包括对此心有灵犀的词人自身。
李广是西汉名将。《史记》卷一〇九《李将军列传》曰：“广以卫尉为将军，出雁门击匈奴。匈奴兵多，破败广军，生得广。……广时伤病，置广两马间，络而盛卧广。行十馀里，广佯死，睨其旁有一胡儿骑善马，广暂腾而上胡儿马，因推堕儿，取其弓，鞭马南驰数十里，复得其馀军，因引而入塞。匈奴捕者骑数百追之，广行取胡儿弓，射杀追骑，以故得脱。于是至汉，汉下广吏，吏当广所失亡多，为虏所生得，当斩。赎为庶人，顷之家居数歳。广家与故颍阴侯孙屏野居蓝田南山中射猎。”
又曰：“无何，匈奴入，杀辽西太守，败韩将军。韩将军后徙右北平。于是天子乃召拜广为右北平太守。……广所居郡，闻有虎，尝自射之。及居右北平，射虎，虎腾伤广，广亦竟射杀之。”
则李广射猎南山、射猛虎，皆有其事。《史记》虽未明言他曾在终南山射虎，但他既曾射虎于右北平，那么杜甫也不妨合理推测他亦曾射虎于终南山。
但杜甫是唐代人，辛弃疾是南宋人，不可能“穿越”到西汉去看李广射虎。杜诗辛词，都不过是文学家的浪漫遐想。
关于“甚当时健者也曾闲”
胡云翼先生《宋词选》注曰：“甚当时健者也曾闲——为什么当时英雄的李广也不得封侯呢？…… 闲，落空。”（上海古籍出版社 1978 年版，第 282－283 页）
按：这里的“闲”字似不能作“落空”“不得封侯”解。因为李广南山射猎之事，发生在他“出雁门击匈奴”兵败，“当斩，赎为庶人”，因而“家居数岁”期间。当时，他连性命也几乎不保，还谈什么“封侯”？
因此，“闲”字当释为“赋闲”。
“汉开边、功名万里，甚当时健者也曾闲”云云，是说：汉代拓土开边，经常与匈奴等北方游牧民族打仗，是军人建功立业的好机会。但为什么当时像李广这样的英雄也曾赋闲在家呢？
言外之意，当今朝廷与金人妥协，讳言北伐，我辈就更没有用武之地了！
只说李广的遭遇，且用问句，调动读者去思索，从而领悟词中的弦外之音，就比直截了当地将自己的愤慨和盘托出，要耐读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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