翁偶虹与程砚秋:在此岸和彼岸之间
是读书的种子,也是江湖伶人,也曾粉墨涂面,也曾朱墨为文。甘作花虱子与菊圃,不厌蠹鱼与书林,书破万卷,只青一衿;路行万里,未薄层云。宁俯首于花鸟,不折腰于搢绅。步汗卿而无珠帘之影,仪笠翁而无玉堂之心。看破实未做,作几番闲中忙叟;未归反有归,为一代今之古人。
——翁偶虹《自志铭》
翁偶虹自题斋名曰“六戏斋” :听戏、学戏、唱戏、编戏、论戏、画戏之谓也,他为京剧而生。虽“是读书的种子,也是江湖伶人,也曾粉墨涂面,也曾朱墨为文”,但在中国京剧的凌烟阁中,他首先是朱墨为文、点石成金的戏坛巨擘。翁偶虹一生编戏百余出。至今中国京剧的戏楼里、剧场中,几乎每晚都在演他编的戏;王金璐、宋德珠、李金泉、慈少泉、童芷苓、梅兰芳、程砚秋、叶盛兰、谭富英、裘盛戎……,和他同时代的伶界翘楚,有几个没有在翁偶虹描绘的舞台上粉墨人生呢!有人说,他是从上个世纪20年代起京剧百年辉煌创造的一个奇迹,难道不可以说,他也是那段渐行渐远却刻在了两代人心中的辉煌历史的创造者吗?
没有人会否认,若从翁先生百余部剧作中只选一部代表作,必是《锁麟囊》。在中国京剧史上,《锁麟囊》是文学大师翁偶虹与戏曲大师程砚秋共同筑造的一座高峰,翁偶虹也因此与程派结下了世事轮回的渊源。
那是一段温暖至今的梨园佳话,更似一篇悲喜交融的壮美诗章。两位大师共同坚守着人生的诗意情怀,在丈许氍毹内,更在苍茫大地间,执念着美丽的初衷,中盘和收官却充满着不确定性——凄美,是别样的美丽,却与遗憾甚至遗恨相缠绕。
翁偶虹说,1919年,他第一次从姨夫梁惠婷嘴里听到“程艳秋”这个名字时,刚刚11岁。7年后的1926年,他第一次去见程砚秋,为的是替《戏剧月刊》主编刘豁公求两张程的剧照,后来提到这次见面时他说,程“似乎不像个演员而更像一位学者”。
程与翁携手创作《锁麟囊》始于1938年。经历了《荒山泪》《春闺梦》的“思想急转势”和欧洲考察的洗礼之后,程砚秋的意境早已冲破舞台的桎梏,开始以观照国家进步和提高人类生活目标的视野,审视和改造戏曲的社会功能。彼时的翁偶虹就职于程创立的中华戏曲专科学校,任文化课教师和编剧,时年20岁,已经著述等身。
翁偶虹先生《锁麟囊》中的诸多巧合在预料之外,却在情理之中,无丝毫滞涩。某些看似漫不经心的一笔,却正是炉火纯青的匠心之作,人们从中领略了翁先生驾驭剧情和人物的功力。剧中有批评,主要是褒奖。主人公命运跌宕起伏,世事无常皆由天灾起,并非人祸;人情冷暖中有小人表演,却无坏人作祟。大团圆的结局,更是主人公的精神意境从此岸到彼岸的美丽嬗变,一句“他教我收余恨、免娇嗔、且自新、改性情,休恋逝水、苦海回身、早悟兰因”,倾倒了多少人,警醒了多少人!
《锁麟囊》问世后,程砚秋的命运与这出戏的际遇再也无法分开。两位大师秉持共同的愿望建造了这座精神伊甸园,此后的心态却大相径庭。
翁先生“看破实未做,作几番闲中忙叟;未归反有归,为一代今之古人”。站在外面欣赏并非不向往,只是知道一旦进去便会有无尽的烦恼,他悟透了,却无力解脱,便随遇而安了。
程先生义无反顾地深陷其中,还想把更多的人召唤进去。他没有悟透是性情使然,那是一种士的执念。舞台上的嬉笑怒骂,怎么可能在世俗社会中真实再现呢。
都说《锁麟囊》是程派戏中的喜剧,然而对程砚秋来说,喜剧乎,悲剧乎?
1958年3月9日,程砚秋哼唱着《锁麟囊》走了,年仅54岁;36年后,翁偶虹驾鹤西行,享年86岁。在此岸,翁先生小程先生4岁;到了彼岸,这差距拉大了36岁,是两代人了。
如果真有彼岸,相信只要执念如初,还有一出《锁麟囊》。
赞 (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