扁担就是奈河桥
文丨陈道
下午,茶馆喝茶的时候,有朋友说起清明的那些事儿,不知怎么就说起了亡人的回魂。
一人说起他儿时的见闻:现在的人没那么多忌讳了,过去亡人“头七”的时候,从坟地到亡人家里那一路,都很少见到人,大人会劝孩子那天不要走那条路,也不说什么原因,只道避开点好。按照有些老年人的说法,“回魂”这天,亡人家门口撒上薄薄一层白面粉之类的东西,若有东西爬过去的痕迹,那就是亡魂借临时的宿主回家了。那一年,村子后街一户人家死了人,“头七”那天,那条路都显得有些阴森森的,尤其是老远见到一阵旋风吹过,远远看热闹的小朋友们,吓得脸色大变。听说那户人家的死者“回魂”之后,就不想走了,亡者的叔父怨噫着“人鬼殊途”之类的好听话,他还赖着不走,他叔就拎起扁担,往那莫名其妙的地方撺过去,这叫“撺扁担”,这一撺就是一路,一路撺到墓地,临了,还用扁担敲打坟墓,警告他:走就走了,别影响活着的亲人。
也有朋友很是疑惑地问:听说有些地方还流传着在亡人棺椁上放扫把、扁担的习俗,还有的地方刚死了人,会把一根扁担压在新坟上。不知道出于何种目的。
我呷了一口茶,思量一二,感觉这事儿倒是可以说说。我先给大家说了一个前不久刚看到的一则寓言故事:孤儿寡母,艰辛日。一天,母子二人走过一座桥,儿子年幼调皮,不小心掉进桥下的河里,母亲救子心切,“噗通”就跳进了水里,想去救儿子,却忘记了自己不会水。眼见着母子二人在水里挣扎,幸亏一个路人遇见,算是将母子二人救上了岸。数十年后,母子二人再次经过这座桥。这一次却是母亲不小心掉进了河,儿子没有跳下去,而是将随身带的一条扁担伸向河中的母亲。母亲年老体弱,手没有力气,终被水冲走。几天后,在下游发现了尸体。世人感叹:“母疼儿是长江水,儿孝母是扁担长啊!”一条扁担,隔开了阴阳两世,也看清了人性。
其实,很多民间习俗,多半都与一些共同的经历相关。一根扁担,在一些人的记忆里,那就是奈何桥。一端阳世,一端阴间。
现在,对于民国年间的饥荒,也就是“年馑”,那一段刻骨铭心的记忆,已经随着那一代人的相继离世,彻底成为了历史。能活九十岁以上的老人毕竟是少数。我们从父辈祖辈的转述,还能依稀知道些当年的一些情况:上世纪二三四十年代,民国时期的天灾人祸无年不有,不是水旱虫雹等自然灾害降临,就是军阀混战的兵荒马乱,老百姓颠沛流离,日子过的苦。最为惨烈的当数1941年(民国三十年)开始的那场灾难。政治的腐败,政府的失职,官员的贪婪,咱就不说了,只说那些苦命的灾民。灾荒最严重的时候应该是1943年,因为从1941年开始的灾难,到了1943年的时候,已经到了极致。
听家里老人说,当时已经没啥可吃的了,树皮、树叶、黄土、大雁屎等等,几乎所有能吃的东西都被拿来填肚皮,连“今儿吃明儿死”的麦浪子,都挖来吃了,仍然不断有人在饥饿和绝望中死去、绝户。即使到了这样的地步,官员为了自己当官,还派地方自卫团的团勇挨户坐催农人缴粮。
无地可卖、无处借贷的人家倾家荡产,连祭祀祖宗的那些物什,都拿出去卖了,一张油漆的新方桌,两个蒸馍就出手;两张厚饼或者两竹篮子干薯叶,就可以换到一亩地。只为换得一口吃的,延续性命。卖无可卖的时候,卖闺女、送人当童养媳被当作是“明智之举”被不少人效仿。当年我的一个姑姑,就是这样被卖到了山西过来的一个“人客”。曾读过一篇题为“忆民国三十年河南的一次浩劫”的文章(作者杨却俗时任许昌三青团干事长)说:“有人出卖儿女,像不需要人照顾的幼童,一个人只换一斤小麦;嗣后在城市里也卖不出去,为了希望被好心肠的人捡去,就偷偷地弃在城内;再后由于没有那么多的人收养,就时常有饥寒交迫的孩童在街上哭叫,而以深夜尤为凄惨可悲!”有亲历者还回忆说:“那时,在路边的流水沟里或石桥下面,经常有半毙的无人理睬的婴儿,以及扒得精光的尸体,乌鸦在上面盘旋着,野狗看到过路的人,依然肆无忌惮的大扯大咬,路人见得多了,对此也习以为常了。”
吃无可吃的时候,开始出现“人相食”!我父亲曾不止一次说到,当年,我爷爷从许昌城一路向西回家,路过一个村子的人家,想讨碗水垫垫饥,家里却无人回应,掀开锅盖,却是一个孩子正被煮在锅里,吓得我爷爷一路狂奔,回到家告诉了我奶奶之后,几天缓不过劲儿来。读过不少当年的资料,一些亲身经历者或目睹“人相食”者的回忆:“村上人都传说人肉其实跟其他动物的肉不同,不但有怪味,而且人吃了会眼红,然后就死了。”惨不忍述,人世炼狱!
河南人安土重迁,轻易不愿意离开家乡,但是,面对着步步紧逼的死亡,不得不拖家带口,远走他乡,只为能活命。其中一个主要的方向就是陕西。
陕西那边看河南,挑着扁担铺天盖地而来的逃荒大军,的确把他们吓得不轻。为了讨活命,哪儿还有人的尊严。于是,也就留下了一个著名的词汇“河南担”,把挑着扁担逃荒的河南人的形象历史性地定格了:一根扁担俩箩筐,一头锅碗被窝,一头是孩子,举家老少跟在旁。“陇海线,三千八百站,站站都有河南担!”陕西的那些娃,不知道其中的辛酸,或许会用“河南蛋”讥讽骂人,但是,成年人默默无语。那个年月,谁家的日子不凄慌,哪儿还有力气去嘲讽别人!尤其是那些鳏居独身的人,赶上机会娶个端庄勤快的河南婆姨,也算是在灾难之年,谋得些许的温馨。逃荒到陕西的河南人,靠着自己的踏实卖力,从一根扁担开始,渐渐扎下根,成为了说着河南话的陕西人,成就出不一样来历的后人。当然,这也许是历史的回路。想当年,伏羲大帝从甘肃一路向东,到达河南的淮阳,应该也会有大量的陕西人随同,在河南扎下了根。中国人的地域融合,本就是这样,天灾人祸,人如浮萍,飘来荡去,生死依依。
年馑的凄惨镜头,也不仅仅只发生在河南。1937年12月南京沦陷后,西撤的难民流随着1938年10月武汉沦陷而进入顶峰,逃难的人们身上穿着破烂的衣服,肩上背着破包裹,用扁担一头挑着简陋的家当,另一头挑着幼小的孩子,老人和小孩拄着棍子相互搀扶着艰难地而迷茫的走着。美国著名记者西奥多·怀特曾这样记述逃亡路上难民的凄惨景象:“老百姓剥掉榆树皮,把它碾碎当食物吃。有的把新麦连根拔掉;在另一些村子里,人们把花生壳捣碎来吃。路上可以看到难民们把较软的观音土塞到嘴里,来填满他们的肚子。”
李敖在一档节目中也曾提到:“我拿一张三毛的漫画给大家看。这就是三毛,他看到了一个乡下人出来,挑了个挑子。干嘛呢?这个农夫把两个小孩放到篮子里面,两个价钱摆出来,女孩大一点,卖七万块,男孩卖五万块……我跟大家讲,这个局面我李敖就亲眼见过。像这个农夫挑着扁担进京,前面挑小孩,后面就是农产品。进北京来卖什么呢?不但卖农产品,也卖儿子,一天就卖掉了,晚上含着眼泪挑着扁担回家了。为什么?活不下去啊,要救这个小孩就要把他卖掉。”
那些年的事情,对于亲身经历者,就是一场噩梦。今天那些“民国粉”对此视而不见或故意不看,粉饰民国,称之为什么“黄金时代”,真想一巴掌扇他们脸上。他们就不怕到了阴曹地府,被那些鬼魂剥皮剔骨?
那些年的经历,也深深地植入成为一个民族的记忆,一些细节,甚至进而成为一种习俗。我的父亲一生都保留着储藏一些粮食应急的习惯,据我所知,很多人家也都有这样的习惯。那是饿怕了,深入到灵魂的恐惧。可以想象:早上,老父亲或爷爷,一根扁担挑着两个荆篮,一头是可以卖出去的家什,一头是孩子。晚上,父亲或爷爷,挑着挑子回来,孩子已经没有了,换回来的是还能吃的红薯叶子。全家人抱头痛哭。又或者:举家老小担着挑子去逃荒,归来时,只剩下一人一根扁担,其余人要么死在路上,要么跟了人。生离死别,只在那一根扁担上。从此,人海茫茫或者干脆就是生死茫茫,亲人不在,亲生的骨肉不在。这样的人间悲剧,怎一个“奈何桥”可以说得清楚。
一根扁担,在灾荒年里,担着的是全部的家当,是血脉亲情。遇到外来威胁的时候,扁担就是武器。所谓“扁担横把式”,《水浒传》里那位“拼命三郎”石秀,手中的武器,就是扁担。舞起扁担,斩、削、劈、拦、割、挡、车、撬、挑、扫、撞,灵活利落,即可自卫防身,又能打强人,包括打鬼。据说是因为扁担常年沾染人气,又是人卖力气的时候的气息,自然有很强的阳刚之气,而且扁担又意味着公平,哪一头偏重都会失衡,所以,那些鬼怪之类的东西最怕扁担,扁担抽身,伤及魂魄,甚至灰飞烟灭。
扁担作为家家户户必备的工具,甚至分家的时候,也是需要明确的主要家产。日常生活、农耕都离不开它,一根扁担,解决了吃水、浇地、收获等等的事项,重庆等一些山城,农民更是用扁担来挣钱养家。所以,农民把扁担上升到可以避邪防鬼,能够给亡者指路,预防亡者诈尸,死后不听话,拿扁担教训打鬼,成了一种“法器”,实在是很符合逻辑的。只是这种“法器”,饱含着太多的人间血泪!
一根扁担俩箩筐,一头锅碗被窝,一头是孩子,举家老少跟在旁。这是一个时代的缩影,一代人的背影!奈何桥,哭断肠,孟婆汤,来世忘,忘家乡,忘爹娘……
2021-4-4(清明)札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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