柿子树下【田新法】

现今社会真好，政府想着法子让老百姓好好玩，譬如在城市里到处修建公园栽花种树。我家附近就有一个很大的沙湖公园，绕一圈得两个钟头，优美景色看也看不够。最吸引人之处是开辟了一大片果林区，里面栽种有桃、杏、梨、枣、橘、柚、枇杷等多种果树，春看花、夏看叶、秋看果、冬看型，各有情趣。就我来说，尤其喜欢里面的柿子树，因为我祖籍太行山区，看到柿子树就仿佛回到了老家，会勾起心底的缕缕乡愁。

山里孩子的童年童趣，永远离不了柿子树，柿子树下埋藏着许多故事。太行山区的气候特点是十年九旱、水贵如油，所以耐贫瘠、耐干旱的柿子树就成了山地上的主角。站在山岗高处望望，漫山遍野密密匝匝的树木，大点的多是柿子树。此树树型并不漂亮，没有笔直的树干，又多长在荒僻山野，所以偷偷砍树取材的人一般不会看上，大炼钢铁砍伐树木时也基本上没有动它。柿子树是太行山一带的靓丽风景，尤其是农历八九月份，成熟的柿子结满枝头，俨然红灯高挂；鲜红的柿叶连成一片、随风摇曳，不似春光、胜似春光。

当然，小孩子们上山玩耍并不是冲着诗情画意的景色，他们眼里看到的只有柿子，棉柿子、盖柿子、青柿子、红柿子……红柿子又分两种，一种是眼见最多、硬梆梆的那种，看着口水涓涓，但咬嘴里涩涩的，一点都不好吃；当然，偷着摘回去用水泡几天就变成甜的了，叫“懒柿子”。另一种就是在树上即熟过头了的软柿子，这种柿子应当是受到过某种病虫害而要提前凋零的果实，但小孩们不管这些，一旦发现这种“昏柿子”，就如获至宝，麻利地爬到树上摘下来，放到嘴唇上贪婪地吮吸，如琼似浆、如糖似蜜，甜得倒牙、乐得屁颠儿，把个小嘴染得像猴子屁股。

小时候唯一的一次“逃学”，就是在邻居一个“孩子王”撺掇下，到东坡山上偷摘柿子时发生的。逃学的不止我一个，还有至少两三个。并非星期天的一个下午，到山上到处“野”，摘酸枣、撵兔子，自然少不了摘柿子。玩得昏头涨脑时，我忽然发现一棵高大的柿树稍上有一个“昏柿子”，便不顾一切往树上爬，要把这个宝物弄到手；谁知眼睛只顾往上看，双手使劲往“猎物”所在的树枝伸，脚下却踩空了，稀里哗啦从树上摔了下来，不偏不倚，脑袋正好砸在了一个大石头上。顿时额头上血流如注，吓坏了自己，也吓坏了小同伴们。赶快把上衣小布衫脱下来，紧紧缠在头上，一边哭、一边快步回家找医生包扎。后果可想而知，挨了家长的骂、挨了老师的批评，额头上留下一个大大的伤疤，至今还可以明显看到。

自此，家长看得严了，山也上得少了，学，自然也不敢逃了。虽说像偷摘柿子这样的事干得少了，但“捡小柿壳”这种活儿却一点也没有减少。因为后来三年大旱闹饥荒，家乡百姓食不果腹，小朋友们上山捡小柿壳就成了一件必须干的活。捡小柿壳干啥？－－吃！吃小柿壳？是的。那时候人们生活艰难呀，地里庄稼和蔬菜之类基本都旱死了，粮食非常紧张，根本就不够吃，搭配着树叶野菜，可是树叶野菜也差不多被人采光了。小柿壳相较于树叶野菜，还是好东西，因为它能磨成粉，掺和在糠面里充当粮食；而且，糠面里掺了小柿壳面，还略带一点甜味，能改善口感。有这么好的东西应季，山里的穷苦百姓自然不会错过。

这里得说说小柿壳。家乡有句歇后语：“软枣树上抓一把－－小事（柿）一宗”，小柿就是软枣，软枣树就是未嫁接的柿子树。当然，所说的小柿壳是广义的，不单指软枣的壳子，更多的是柿子树上那些不成熟的小柿蛋蛋和柿盖、柿蒂。天气太过干旱了，或者柿子树生病了，它的幼果营养跟不上，就会从树上落下来。捡小柿壳就是捡这些东西，时间大约是在春末夏初，去得晚了，满地的小柿壳就会腐烂。所以，家里大人会赶季节、抢时间，让小孩们赶紧去上山捡小柿壳。

我当然对捡小柿壳有过不少亲历，但老伴听说我在写关于小柿壳的文章，马上就打开了话匣子，叨叨起当年的那件事来。有了共同语言，我便停止打字，仔细地听，并认真地记了下来。

她说，一次她与本家的一个姐姐提着篮子、背着布袋上山捡小柿壳，捡着捡着，走到了远处别个村子的山上。人家那里山比我们村大，所以柿子树就更多，小柿壳也就更稠。看到这么多的宝物，越捡越高兴，忘记了饥饿、忘记了疲劳。到太阳偏西、时过中午，她们已捡了满满一布袋，外加半篮子。刚要坐下歇歇，不远处来了两个成年男子，老远就在喊：“干什么的？怎么跑这里来偷小柿壳？……”两个农家小姑娘，哪儿见过这阵势，吓得扭头就跑。慌乱之中，满装小柿壳的布袋落了下来，篮子里的小柿壳也抖落得差不多了。这还没完，两个成年人没费什么事就追上了“小偷”，并且把她们的篮子布袋全部没收了。忍饥挨饿的两个孩子哭哭啼啼，空手回到了家中向亲人们诉说。大人们对孩子受委屈倒没说什么，但都在惋惜那些已经到手，但却没有带回来的小柿壳！

后来，大人们托与邻村有亲戚的人到处打听，终于找到了丢失物品的下落。得到的消息是，人家村里那两个成年人是看山的；就像动物们都有自己的领地，并且有护犊、护食的本能一样，村里人把自己村周围的山地，包括山上的那些柿子树都给看了起来。没经允许去捡人家山上的小柿壳，自然算是“偷”了。篮子、布袋人家退回来了，但那些小柿壳提都没提，家人也没敢要。

听了老伴的讲述，我快要掉泪了。小柿壳算什么呀，现在恐怕硬塞给谁谁都不要，说不来人家还要收你的保管费或污染费呢！把捡小柿壳和吃小柿壳的经历讲给年轻人听，他们恐怕会像听天书一样，说你瞎编。但，那个年代千真万确就是那样。假设任何人再遇到那样的年代、那样的灾荒、那样的饥饿，我敢打赌，一样会把能止饿、能救人命的，诸如小柿壳一类的食物看得比什么都重要！

沙湖公园里的那些柿子树，就隐藏在一大片果树林中，许多人不认识它们，也不会去关心它们，但我却对它们很熟悉，把它们视作知心朋友。它们已经长得郁郁葱葱、风姿绰约。我保证，我会经常去看它们的。

（写于：2020-11-29）

【作者简介】：田新法，男，大学文化，籍贯河南林州。1968年2月入伍，从戎23年，1990年12月转业，铁路工作近20年，曾出版文学作品集《春天过后不是秋》《文乐极境》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