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尔时集》丨我掐指一算,你该遇见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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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怎么写故事:不写“涧关莺语花底滑,幽咽泉流冰下难”的悱恻缠绵,不写“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的百转千回,写不来——我是那种好了伤疤忘了疼的人。
但我偶尔读诗,比如读俄罗斯的勃洛克,喏:我只是活着,却没有爱——哎,可怜的家伙!
“我只是活着,却没有爱。即便将来,我会忘记,无论何处遇见你,我的灵魂依旧颤栗。”波洛克可不是什么精瘦如刀的徐志摩,而是膀宽腰圆的蒙古人后裔哪——只要想想成吉思汗的子孙蹲在墙根哭鼻子,像一把风雨中的马头琴,就已经很有意思。
“啊!这双遥远的手,即便别离时分,仍然给我凉薄的生活,迷幻的吸引。”对,“啊”一声,秃鹫来了。不来则也,一来就是一群。所有生命滚烫,全付与天葬。
“在我的小屋,孤零的小屋,空荡且冰冷。在我永远蹒跚的梦境:房屋被抛弃,时光被杀头,岁月血流成河。”有点语无伦次,上气不接下气了。大概马奶酒喝多了,梦回祖宗的千军万马。
“显而易见,我的思想,被你永恒占据着。无论谁对我招手,我都不会用你布施给我的绝望,再去朝圣那平庸的温柔。我离群索居。我沉默不语。”呵呵,这家伙。银牙咬碎,还这么狠。
我读勃洛克的时候,我就是勃洛克。
当我在说“你”的时候,我说的是我们共同的回忆。三年三十年三百千万亿年,无二无别。
没错。无论是羊驼的白昼,还是狼皮的黄昏,你骑马穿越天涯,江湖落英缤纷。小样!还戴个面具。我都认得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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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早起床,刚出房间,就被门上一张模糊的脸吓一跳——惊魂未定,再捂胸细看,是个“福”字——顺手撕掉,毫不犹豫。
此一时,彼一时啊,那些曾经热泪盈眶的活在当下,一转眼已是人老珠黄的井底之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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状态欠佳时,寻个约翰一样的孩子,陪他说话,跟他对视,为你疗愈,替你施洗。
一个天真纯粹的孩子,不迎不拒,即是如来。三言两语,便是天堂。轻松完胜一打装神弄鬼胡言乱语的古鲁,或仁波切。
小孩子是这烟火人间的灵丹妙药:零添加。无主宰。非自然。免费结缘。大慈大悲。
有一回,刚发完火进电梯,余怒未消。一个母亲怀里的孩子,目不斜视,定定看我,话都说不清楚,奶声奶气问我,“叔叔!你的枪呢?”
我一脸错愕,假装搜遍军装口袋,“哦,是啊,我的枪呢?”
出了电梯,沉思良久:惭愧啊!我是从什么时候起,已经活得像是一杆枪了呢?
“叔叔!你的枪呢?”这不就是禅宗话头吗?虽然那小孩不是悉达多,那母亲也不是玛利亚。
其实每个小孩子一开始都是菩提树,每个人一开始都是小孩子——火药是后来才装进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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沾花惹草之奥妙殊胜,是荣枯有时,处处生机。
人养一瓶绿萝——人不管养什么——都有可能粗枝大叶,漫不经心。可是你慢慢就会发现:一切的生物都绝不会自暴自弃,或是将他者的付出视为理所应当。
与其说人养花,不如说花养人。人或许辜负花,花绝不辜负人。
你留意那一阳台众生,严守戒律,井然有序,不见丝毫慵懒,我执,以及疲惫。
偶或更换花盆里的土壤,娑婆那用情至深的根须,你坚硬如铁的心是否也会慢慢变得柔软?
你也曾温柔抚摸过花木的叶脉吗?我说的是那种天地清凉。
对,不是那种一惊一乍的汹涌滚烫,只是纯粹如实的天地清凉。
如果有一日我死去,我愿化为一抹绿:朝也绿,夕也绿,用心绿。心无旁骛,一心不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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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会记得,这朵小花?
它很可能,无家可归。
如果不是我在路边发现,
将她拾起,捧在手心,奉献给你。
蜜蜂想她?
还是蝴蝶?
谁从远方赶来,
栖息在她胸膛?
飞鸟会相思一朵花的美吗?
清风会惊艳一朵花的香吗?
这么一朵,小小的花。
委顿凋零,多么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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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时候,你看见一朵花,像整个宇宙。有时候,你看见一个人,像个烂泥塘。
去过的地方多了,只想闭嘴,独自呆着。见过诸多众生,只会喜欢清流,草木,文字,以及孩子。
好的东西,无论声音,图片,文字,亦或别的,皆能最大限度弯曲当下时空。
喏!像母亲深情看你的眼神,像姑娘羞红脸牵你的手,像山外的山巅那个淘气的太阳,像八万四千姹紫嫣红开遍,像大音希声大象无形大言不美……
每一种“像”都旖旎温婉,直抵心窝,直达云霄。
顶尖之美,原创;次之,洞见;再次,分享。余则不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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爷爷不怎么说话,尤其晚年,几乎禁语;父亲寡言,一个萝卜一个坑,更多流光,坑外冥想;我自小喋喋不休,话多成水,泛滥成灾。尤其碰到漂亮姑娘,完了,惊涛骇浪,波涛汹涌,恨不能自拆肋骨,造诺亚方舟。
少年时节碰到过一个先生,眼笑眉开送我一个海螺:拳头大小,心事重重。
先生说,你有空,听听看。我经常有空,所以经常听。于是慢慢懂得,人的耳朵,也可以创造奇迹。
有时候,我会听见有姑娘叫我的名字。真的。脆生生的,就像那海鸥飞处,彩云也飞。
后来去部队,我也带着。没事时,就听听。耶!就这么一个小小海螺,春花秋月立现,鸡犬之声相闻。妙不可言!
没有比热爱更深邃的大海,没有比用心更神奇的海螺。
——这不是描绘,是体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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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时候跟一个叔叔在小板凳上抄成语:午后阳光,如天使衣袂。我们抄得很认真,像抄古兰经。
忽然,一抹阳光花瓣一样飞到作业本上,我没来由就想起一个地方,脱口而出:西沙群岛。
尔时八九岁,一毛钱没有,没去过西沙群岛,也没听过。
好多年以后,读到一本书:《记忆趣谈》。
书上说:人的记忆,比恐龙还要古老。不晓得是不是真的。
虽然有时候,我会碰到一些似曾相识的人,去到一些好像在梦里曾到过的地方,但我始终不敢确定,记忆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东西。
或许有一天,我也够修为:只须掐指一算,就晓得该去哪里,与你相遇。不可避免,退无可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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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兄!什么是喜欢呀?”
“小脸红彤彤。心像跷跷板。说话结结巴巴。”
“怎么感觉像个贼?”
“不是像。的确是!”
“那么,能否尽量美丽一些?”
“手心出汗。心不在焉。呆若木鸡。常说梦话。美吧?”
“一点都不美。”
“那我想想看——”
“想出来没有呀?”
“我希望有人如你一般,如旷野清风,如檀香袅袅,如窗口风铃,如心尖舞蹈,从清晨到黄昏,从山野到书房,从白夜到梦里,只要是你,就好。”
“我都听不懂你在说些什么。”
“哇!你眼睛真漂亮,里头有苍穹、冬夏、草木、山川、晴雨、菩提、海洋、楼兰……”
“是真的吗?”
“但还是我眼睛更好看,我眼里有你就够了。”
“你又骗人!”
“喜欢就是喜欢,骗不了人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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腰疼。午休。梦见一小学同学替我针灸:一针扎下去,放眼悬崖峭壁,狼烟四起。
路易斯.海在《生命的重建》里说:腰疼,代表沮丧,灰心,被人抛弃,或驱逐。同时也泛指身心长期积攒的尚未化解的愤怒。
呵呵!小伙子!你该对自己好一点。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