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慢
印象里,爷爷说话极慢,想很久才说,出口谨慎,如履薄冰的感觉;父亲几乎不说话,往那儿一坐,只听别人说,但心里有数;到我反转,信口雌黄,诸神回避。想想其实难为情,人为什么要说话?说话的意义何在?红了樱桃?绿了芭蕉……终究还是乱了夏末蓝了海,伤了初心白了头。这又何必?
见过乡下女子洗头。用皂角。不晓得什么时候找来的皂角,装袋悬于壁上,选某个阳光滚烫的日子,小心取出来,轻轻入水,认真拌匀,再微笑着用木头梳子梳在头发上。二三闺蜜聚在一处,长发袅娜,双眸温柔,瞄一眼石磨上熟睡的猫,撵一下水盆边淘气的狗,又跟好奇围观的小孩子开个玩笑。不像在洗头,倒像在举行一个密宗的仪式。
小时候家里来客人。爷爷就会让去买烧酒,去哪一家?买哪一种?剩多少钱给你?该称呼人家什么……事无巨细,认真交代。人都窜出去好远了,还能听到爷爷中气铿锵的声音,就不能稳重一点吗?猴急什么呢?
酒买回来,母亲备一些炸花生米,先端过去。然后嘱咐我搭手帮忙,一边就嘀咕:豆芽要怎么样才好?豆腐该怎么切片?白菜该怎么煮?肉要怎么炒才好吃?米饭有哪些香味……一套一套的,像菩提老祖教训孙猴子。
然后吃饭。客人该坐哪里?怎么没看见奶奶?父亲怎么还不回来?哥哥放学了没有?小妹怎么还不醒?我们家的狗呢?又跑去哪里勾引人家母狗去了……吃饭从来就不是一件需要着急的事情,就跟活着一样。
见过一些人吃饭,秃鹫一样,目不忍睹,好像着急去干什么伟大的事情。吃完饭,嘴角的饭粒都觉察不到,也没见他骑着战马,去攻打俄罗斯,也还是呆若木鸡坐在那里,并没什么大的动静。
见过乡下人闹洞房。含蓄。克制。彬彬有礼。极有分寸。新娘子或落落大方,应对自如;或羞红着脸,不知所措。新郎官儿使劲浑身解数去保护新娘子,去避免那种尴尬。然后收到各种祝福的话语,然后各回各家,然后谁也不晓得他们在灯火阑珊的夜晚到底会商量什么事情。
就算穷到不能再穷的人家,无论新娘新郎,身上还是有那些礼数,眼神里还是有那种敬畏,话语间还是有那种温暖,背影里还是有那种挺拔,任是多么淘气的少年,也能对烟火人间生出来一些畅想或愿景。
母亲说,如果路上碰到蛇,不要着急,等它先过。如果它正在烤太阳,别惊动它,择其它路绕行——在乡下,蛇是红绿灯。乡下人和乡下的蛇,都懂规矩,都有领地意识。
奶奶说,出门碰到参天大树,不管多忙,先鞠一躬;碰到人家婚丧嫁娶,闪在路边,行注目礼;路过有小桥的地方,见到鸡蛋壳,必是谁家小孩满月了,要诚恳祝福;遇到某处写着“天黄地绿,小儿夜哭;君子念过,睡到日出”,要记得帮忙念几遍。
师父说,就认认真真干你那件事,别想好还是不好,干就是了。
有投资人问王家卫,你拍电影,怎么总是那么慢。王家卫回答说,慢是一种体验,也是一种尊重,我不是懈怠,我是认真,我就是想把中国人的人性美展现给世界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