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品》丨凯撒!你为何流泪?

013

爷爷吃饭特慢。我哥得其真传,更慢:简简单单的酸菜豆米,也能被他们吃出鲈鱼多刺的架势来。刚参军那阵,风风火火惯了,陪他们吃饭,无比心塞。又过数年,看一部电影,慢慢懂了。

《半生缘》里:曼桢(吴倩莲饰)生病卧床,姐姐曼璐(梅艳芳饰)到妹妹家探望,一眼瞄到写字台玻璃板下压着妹妹和朋友的合影——两个男人,一左一右——眼神犀利的姐姐说,左边那个要比右边那个高级,“家底厚”——“家底厚”不局限于有钱,还包括传承,渊源,根基,涵养,是世家出身。

爷爷是苦孩子出身,1935年出生的人了,他都不晓得“世家”是个什么东西,但是任何时候你看他吃饭的品相,都不太敢相信他曾经历饥荒。用他的话来说,“牛羊骡马吃草也都是斯斯文文的。”

014

小时候特别喜欢看花和叶,尤其夏秋两季,清风送爽,麦浪翻腾,人身处其中,真有一种飘飘欲仙的感觉。乡道边上是成片的五加皮,千军万马一样驻扎在那里,每一片叶子都目光如电,精神抖擞——造化之美,美到词穷啊——你偶尔忍不住想要感慨一下,都找不到恰当的话语。

后来自家一阵风一阵雨的也就长大了,再看到炊烟袅袅,南雁北飞,就晓得该干什么了:找个好看的女生,认认真真谈恋爱吧!

孔子年轻的时候,有一回去一户人家主持祭礼。一个姑娘问能否搭乘他的马车,他答应了。姑娘在车上问孔子,先生这么一吆喝马,它怎么跟听得懂似的呢?孔子说,你只要懂它,它也就懂你了。姑娘觉得这句话很有意思,后来就嫁给了孔子。

015

蒋雯丽在《立春》里饰演一个文艺女青年:王彩玲,大龅牙,其丑无比,但却天生一副好歌喉,心心念念就想去北京大展宏图。化妆师觉得如此扮丑实在暴殄天物,化妆化到手抖,就问,“蒋老师!您感觉还好吗?”蒋雯丽大大方方安慰化妆师说,“放心化吧!你负责狠狠糟蹋她外在的皮相,我负责用心展现她内在的美丽。”

在电影里,那个受尽命运嘲弄的王彩玲借由蒋雯丽的嘴说,“立春一过,实际上城市里还没什么春天的迹象,但是风真的就不一样了,它好像在一夜间变得温润潮湿起来,这样的风一吹过来,我就可想哭了……”——大约每个人心里,这一生至少都有过一场立春吧。

016

作家刘亮程的文字里,少有悲伤与荒凉。有记者问他,新疆真有你写的那么美吗?他回答说,文学的语言,是黑暗的照亮。作家,都是跟自己聊天的人,我只负责把地上的事情,聊到天上。

他怕人家没听明白,又解释说:

民间的传统戏台对面都有一座庙,庙里诸神端坐。听戏的人坐在地上,戏台高过头顶。那戏是演给对面庙里的神看的,说唱也是给庙里的神听,唱音越过人头顶,直灌进神的耳朵。整个一台戏,是台上的演员与庙里的神交流,演戏的人眼睛对着神,很少看台下的人,他知道自己唱的是神戏,不是人戏。人只是在台下旁听。听见的,也只是人神交流的“漏音”。

至少在《诗经》时代,我们的祖先便创造出来一整套与天地万物交流的完整语言体系,《诗经》中有数百种动植物,个个有名字,有形态,有声音颜色。“关关雎鸠,在河之洲。”关关是叫声,雎鸠是名字。一只叫雎鸠的鸟,关关地鸣叫着,就将《诗经》传开了。这样一个通过《诗经》《易经》《山海经》等上古文学创造的与万物交流的语言体系,后来逐渐失传了。

然后今天的人们,把詹姆斯.卡梅隆拍的《阿凡达》称之为科幻电影。乡下人爱说一句,“人在做,天在看”,很多人应该都听说过,但是很多人都拒绝相信。

017

曾跟一个滇中大咖啡商人聊天,问他为什么都做这么大了,还亲力亲为到处收购咖啡豆,到底有什么诀窍?他说,我必须亲自去看看,亲自陪那个卖咖啡豆给我的人吃吃饭,看看他是不是真的会笑?又问:怎么看?回答:就是一聊到咖啡,你根本没有插嘴的机会,只有听他说话的份,而且越听就越过瘾,那就对了。

有一回中午陪朋友去一处地下停车场取车,见一拉面师傅正在车库里旁若无人练习甩拉面,看他那神情,好开心的样子,就像初为人父的爹在逗自己的儿子玩。忽然就想起那个咖啡商人说的“会笑”,应该指的是“会心一笑”才对——当一个人迷上一件事,他跟这件事之间,就像是开通了“蓝牙”似的。

018

还在部队的时候,体重75公斤,身高180CM,每次一到玩单双杠就发怵,手就跟残废了一样,越是咬牙训练越是不堪,到最后连最简单的“引体向上”也笨如棕熊。估计新兵连长是实在看不下去,就走过来,一边笑一边就问我,你是在玩单双杠呢?还是单双杠在玩你?他是个胖子,一上双杠,灵活得像是大风里的风车。我也没敢说话,也不晓得该如何回答,只是看得纳闷:这么肥的一个人,怎么居然可以如此美丽?

他示范了一圈,一个箭步潇洒跳下来,才跟我说,抽烟的人,都晓得自己的打火机在哪里对不对?我点点头。“这不是单双杠,这是打火机。是你用它,不是它用你。你不能比它硬,你得比它软。懂吗?”我没敢点头,也不敢摇头。只是赶紧大声回答,“是”。

那天晚上熄灯以后,我独自去到单双杠的沙坑处,想尝试着自己练习练习。奇怪!居然好轻松就完成了。我慢慢就意识到了自己之前一直逞能,渴望证明,所以会有面对父亲批评时的那种冰冷、逆反,对抗与僵硬——我在部队最大的收获之一,就是通过做单双杠,跟我父亲和解了——我慢慢懂了我爹,他不在天遥地远的故乡,他住在我心里。我后来给父亲写信,把“尊敬的父亲”改为“亲爱的爸爸”,父亲后来跟我说,他也留意到我去部队以后的变化了。

1917年出任北大校长的蔡元培说,“教育是帮助被教育者,让他能发展出自己的能力,完成他的人格,于人类文化上能尽一份责任;而不是把被教育的人,造成一种特别器具,给抱有其它目的的人去应用的。”讲得真好。没上过北大。想必江湖亦是不错的大学堂——有可能比北大更大。

019

之前有个邻居,典型的家暴,每次听到他暴跳如雷将孩子揍得鸡飞狗跳,心里就好难受。有一次碰到他儿子在水池边玩皮球,我就问,你爸爸打你,痛不痛?他说,不痛。我说,那你为什么哭呢?他说,我害怕呀。我说,你恨不恨他?他说,不恨。我问他为什么,他说,我也不知道。

我私底下将这段对话录了音,给他父亲听,问那位父亲什么感受。然后直接告诉他我的感受,“我每次在家听到你揍孩子,心里都特别难受。”他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其实你除了给到孩子恐惧,你不会教会他什么。”我补充说。

我后来再也没有听到他揍过孩子,孩子一惹他生气,他就跑到楼道里抽烟,“我小的时候也很淘气,我爹也这么揍我”,他后来跟我说。我笑笑跟他说,“你的每一次失控与愤怒,孩子都需要用一生去消化。哈根达斯很容易忘记,但是他心里那种恐惧与无助,可能一辈子都忘不了。”

麦家有一次接受采访,坦言自己虽然身为人父,但是原谅父亲的那段心路旅程,依然好艰难好艰难。

上中学时写作文,我的老师将我写得歪斜的字全用红笔纠正过来,又规范重写了一遍,我后来自己数了一遍,有26处之多——到现在我还记得那个老师的名字叫赵明实——不能走错(X),只能照耀的的“赵”;明白的“明”;真实的“实”。

020

金庸先生写《射雕》,郭靖一路好运气,哲别要教他箭术,江南七怪争着要做他师父,成吉思汗的儿子拖雷要跟他结拜兄弟,女儿华筝想要嫁给他……倪匡开玩笑跟他说,你写“金刀驸马”(郭靖)写得如此菩萨心肠,写一半不到,杨康都被你气死了。金庸先生说,大约真正苦过的人,都希望自己的主角好运气。

古龙是单亲家庭的孩子,只要一下笔,不管傅红雪,陆小凤,楚留香,李寻欢,全是来路不明的孤儿,所幸他们除了热爱姑娘与美酒,内心也都美丽。1985年9月21日,因喝酒过多导致肝硬化、静脉出血,古龙在台湾去世,终年48岁。当饰演《绝代双骄》里“小鱼儿”的梁朝伟还在打着飞的喂鸽子的时候,这个写《英雄无泪》的寂寞人已经离开了。

不管是金庸还是古龙,如果你曾经用心读过他们的小说,你会不会也像我一样有相同的感受:他们其实比年少时更需要一种接纳,一种爱,一位父亲。虽然他们都曾经惊鸿一梦,逆流而上。

021

据说印第安人的语言,可以通神。真希望能有机会听听老印第安人讲讲故事,盘起腿,燃上灯,酒喝干,再斟满,一个一个故事盖地铺天而来,会不会惊醒内心的雄狮和马匹啊?见过擅讲故事的人——令你爱恨交织,身临其境,历历如在眼前——好的故事,往往无“我”,幕天席地几只小猫,听着听着就忘了时空的存在。好故事汪洋一片,而你是海豚。好故事无所谓真假。你听懂了,就是真的。你听不懂,真假何益?

爷爷说他年轻的时候,跟着一群人去贵州龙场背盐。大冬天,穿草鞋,每天都得走几十里地,走了好多天。一群人嘻嘻哈哈到了赫章,大朵大朵的雪,柳絮一样朝大年三十飞。爷爷说,好心疼那双草鞋啊,“好好的一双鞋,两三天就走烂了。”油灯下,火炉边,我听得心里颤抖,好像能听到爷爷耳边的风声,似乎我也是那群肩上背着希望的摩西中的一个。

一个人的眼睛,平时骨碌骨碌转,好像很雪亮的样子。其实并不是那么回事,根本看不明白事情。非得有一段好时光,有一个好故事,阳光一样照见或远或近的黑,你才能慢慢看见:哦!那条来时的路,却原来是这般模样。

022

孔子的一生,从未离开过山东。释迦牟尼一辈子,从未走出过印度。可是他们的话语,却能穿越时空,漂洋过海,两千多年过去了,还能抵达人们生命,在人们心里绽放成花,淋漓成雨,微微一笑茂盛为菩提。都不晓得到底是他们厉害?还是那些话语厉害?又或许,如果一个人用心聆听那些话语,不管是山东还是印度,不管是孔子,释迦牟尼还是我和你,其实从未有过分离。

023

在离家很远的地方,当我朝着家的方向看,一眼就能看到河边核桃树上的那只鸟巢,不偏不倚,正对北斗。巢里的鸟正在做梦:梦里是麦田和山峰,梦里是月色与长空,梦里是鸡鸣狗吠的草舍瓦屋以及老少男女们远走他乡。我所以能看见这些,或许因为我知道,家的方向其实是心的方向。当一个人的心僵硬了,冻坏了,这一切就都模糊了,消失了,再也看不见了。

我有时候想,等哪天回去家里,悄悄爬到屋顶,培植一些肥土,种一些爬山虎,偶尔陪我仰望星空那才叫美呢。实在她脖子酸了,就提前吱一声。一言不发也行,就顺墙垂下去吧,活蹦乱跳一壁绿,就跟这屋的长发一样。对。我那个家啊,就得如一知己,当我老了,再没什么力气可用,我要不怎么为难,就能去到她心里。

上次回家,已经是去年十月的事了。午间的窗外阳光明媚,爷爷在屋里鼾声如雷,是假装闭眼入梦去追逐他的远方吧?鸡看见了,就叫两声。狗看见了,跟着欢腾。炉火上的土豆已经煮熟,一头雾水的急急想朝外蹦跶,门“嘎吱”一声开了,不知道谁在谁屋里,又是谁在谁梦里。

问爷爷可曾梦到过奶奶,他哈哈一乐说,耶!梦见她干什么?有什么好梦见的?你奶奶那个人啊,是跟神在一起过日子的人。(奶奶信佛)然后抖抖烟锅,接着说,“你奶奶不在,是不是很不习惯……我其实也很不习惯。”然后看着炉火,慢慢吸他的叶子烟。我坐在爷爷身边,恍兮惚兮,身份交错,我搞不明白是我自己想奶奶了,还是奶奶就是另一个我。

在外头呆久了的人,会不知不觉把来时的话语给用坏了,双脚也遛达坏了,身体也使唤坏了。好不容易回到家,花看着你,狗看着你,门窗盯着你,他们不晓得该怎么去表达那种心疼,他们也不方便问你,是不是某个早晨就得离开,是否还记得那个谁和谁,他们就只是看着你,看几眼就习惯了,看你如梦如烟如来如去,就像你从未离开过这里。

做孩子的时候,觉得世界好大,天下在眼前乱飞,自家躺在河滩上想:骑着快马跑,顺着这眉弯一样的桥头,沿着这脉搏一样的堤坝,跑过得失,跑过成败,跑过爱恨,跑过贫富,跑过老病,跑过死生,得跑多少年哪?

有很多年,一直拼命跑,不停的跑,不敢回头望,不敢歇下来。有时候匆匆瞅一眼脚下的路,也挺满意的,坚硬虽然是坚硬一点,花朵当然也是没有的,但毕竟也是自家拣选的旅程。后来不晓得怎么搞的,就跑累了,跑得冰凉了荒天老地的念想。再又看看这些年行过的路,似乎根本就没挪过地方,踩着迷魂草一样,还躺在那牧马的河滩上。莫非?人这颗说不清楚讲不明白剪不断理还乱的心,才是这尘世间最幽远的沧海桑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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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的眼睛,极容易被一些事情遮蔽:迷一个姑娘,给点儿银两,轻易就能眼瞎。男人的自我,很容易被一些东西神话:赢几场战争,来几回屠杀,腰就很难弯下。这些年默默赶路,土法炼钢,踩死过良善,错拜过山门,有时候自家在夜深人静里忏悔,认真写写东西,心里就会莫名升起来一些忧愁与悲伤,大约,这百世千生已有苍生无数,曾在我心这里流淌过祝福与祈祷的泪水。

凯撒为寻庞培去往埃及,去了才知道,埃及人已经将庞培的头砍掉了。他让士兵到处去寻庞培的尸体,并嘱咐必须按罗马军队最高礼仪厚葬他这个强敌。然后翌日一早,他无视埃及女王的召见,独自跑去祭拜亚历山大,一个人在坟前默默流泪。埃及女王克里奥佩特拉后来问他,“今早你去祭拜亚历山大的墓,独自凭吊石棺很久,低头凝视,还流下眼泪。凯撒!你为何流泪?”

是啊。凯撒!女王闪闪发光,江山如此妖娆,整个埃及春风沉醉,绿草如茵,你为何流泪?你一滴泪能拷贝几多尘世之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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