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堪悟

曾有乡间老儒——东梵先生——是家父朋友。某日半路将我拦住,双手扶杖,肃穆端庄,夸我文章好看有趣。羞问:何趣?则曰:糖尿病多年,久服中药,未见起色。一旦读你文章,顿觉神清气爽。老前辈夸人,目不斜视,毫不含糊,三两句就讲得跟真的一样。反正我偷偷乐了。

少年行文,未染世故,身子骨轻,随便动一念头,瞬间飞起来。乡间少年多劳伦斯。他完全沉浸在一种温柔的喜悦中,一如春天森林之中飒飒清风,无量无边,如来如去,却又莫名欢喜于从含苞待放的花蕾中探出头来……在他千丝万缕蓝天远山的身心里,生命的青鸟正嘴角上扬,一抹一抹编织美梦。

少年最乐意将自己裁剪成可供文字跳舞的信笺。少年心如琉璃,眼睛雪亮,可圣可狂。

少年都是异国他乡查泰来夫人的情人。

凡事,虔诚则美。在不知虔诚为何物的年纪,人反而更容易虔诚。看山,看水,看日夜,欲说还休,意犹未尽。反而是晓得何谓虔诚了,真气散尽,身心彷徨,纵牙关咬紧已经不行——真性情,无须用力。

乡间有一癫老,独居广屋,不修边幅。平时寡言语,喜食蛇肉,好读《古兰经》。夏天一身加厚棉袄,裹得密不透风。每逢隆冬,反而两袖清风,薄衫赤脚。

村头山岗,供有石佛。大耳,巨身,放眼苍生,巍然不动,目测近千斤重。某日晴天,癫老轻松背了石佛去到河边,刷鞋一样替石佛刷身体。一众围观者,皆赫然默语:三五大汉穷洪荒力才搞得定的石佛,他一个人,怎么背得动?

悄悄摊开稿纸,天地安静,四野无人,寂寂然叩问:癫老心有猛虎?癫老是无花蔷薇……其实不晓得到底该问谁。

晋代王质上山砍柴,偶遇两少年下棋,放下斧头侧身观看,才看完一局,斧柄已经朽烂。惶惶然归家,朋友知己妻儿老母早已不知何处,荒凉一问,才晓得流光已远去500年。

人一旦进入某种痴迷热爱,空间灰飞,时间土遁,无我无人,大致如此——一切不过“我”之昵称——真实不虚。

一中学同学嗜书如命,大家习惯叫他苍先生。苍先生抱着书埋头行路的样子,跟时下一些翘臀耸胸的红嘴鸥开法拉利一样好看。后来毕业了,考取公务员,主抓计划生育,因工作过于执着敬业,引发村民公愤,不久即被几个胆大的半路拦截,大绑起来,丢山洞里。好几天才被人发现救起,保住小命。年前偶遇,笑问何至于如此,则曰:好遗憾他们没丢我去江里,不然大家日后可改口叫屈原先生。

曾在某纪录片里见过四条超大鲸鱼于深海狂追一只小企鹅,小企鹅居然淡定如高僧,打水漂一样潇洒飘逸,就跟道士下山一样。看得人心惊肉跳,按都按不住会想起来好多事情。

2020年12月11日。久写书稿于昆明午后,阳光普照,时光凝固,恍惚间竟不识自己是人是鬼是僧是俗是魂是物……一梦千年,浮生堪悟。胡乱记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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