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流

民华的手从昨天起就被铐在柱子上了。他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罪。但他感到时间分外漫长。仿佛打从他意识到之后他就在这里，打从宇宙开辟他就在这里，打从三生万物时候他就在这里。

黑色的冰冷铐镣锁着他，禁锢着他的灵魂。

每个人必须拷问自己的灵魂。他们如是说。而他正接受着拷问。他知道这是每个人的义务。

传来鞺鞺鞳鞳的脚步声。在空旷的监牢里，发出在口中嚼吃青豆一样的嘎嘣脆响的声音。总督随着一个狱警走过来了。他戴着一顶翎毛突出的帽子。踱过来，悠悠地对民华说，你改了没有。他点点头。总督一手夺过狱警手上的鞭子，一只手托着民华的下巴，就像欣赏一个美人一样，甩着鞭子，抽到他的身上。民华咬着牙，呲着嘴，吼着，打得好。傻子。总督丢下一句话。好好反省吧，有什么要说的就和守卫要纸笔。不说这辈子就别想出去了。

总督和他橐橐的脚步声重又消失在沉沉的寂灭中。隔一会，传来铁门闭合的浩荡声音。黑暗弥漫在洞内。愀隘阴湿的洞穴。仿佛大地的私处。华民的手酸麻如同蛇噬。他跺跺脚，使劲扭了扭脖子，以确定头还在脖子上。他往后靠靠，是一根圆滚滚肥嘟嘟的柱子。

只有燃烧过去的事做为黑暗中的救赎了。

在他还是八九岁年纪的时候，他曾和哥哥一起密谋过一次行动。地点是他从前在那里上学的一所幼儿园。那是一个星期天。路过幼儿园的时候，他对哥哥说，这个幼儿园还是这样的，一点都没变。幼儿园夹在两座房子之间。左边的是一家伊利牛奶批发店，右边则是一家诊所。幼儿园只露出一道铁门。铁门横着脸，隐隐约约可以看见里面的滑梯。他哥说，我想玩滑梯了，这不知道能不能进。弟弟说，应该可以从别处进。两人就一起找。绕过一条街，终于绕到幼儿园的背面，那里的墙垣很低，即使是他，也只是费不多的力气就可以爬上去。沿着墙壁走一段，两只手叉开在两边，保持着微妙的平衡。曲曲折折地随着墙垣走到一个厕所的房顶。四望，周围是一片片高楼，不会有人看见我们吧。两个人蹲下身子，又听了一会校园里的声音，什么声音都没有。哥哥先挑选最低的地方蹲着跳下去，站在地上将侧反身两只手紧抓房檐的他接下来。两人拍拍身上的土。仿佛为了纪念似的，他哥就去厕所小便了一番，他也去了。两人用尿液打架，两股尿液交织在一起，看谁的时间更长谁就赢了。就像小时候玩过的另一个互相比试叶根坚硬程度的游戏。他虽然后进厕所，但他还是败北了。从厕所出来，两人在校园里走着。玩了红色滑梯，红得就像梦一样。不断爬上去，滑下来。爬上去，又滑下来。欪欪啦啦顺顺畅畅地滑下来，展开双手舒开双腿自自然然地滑下去。又跑回去，重新攀上梯子，重新滑下去。玩得不亦乐乎。旁边的树投出白白炽炽的影子。玩腻了，如同吃肥肉吃腻了一般。两人从滑梯上下来。朝教室走去。一排教室整整齐齐如同砖块一样排列着。教室后面罗列着书架，书架上摆着课外书籍、蜡笔、彩笔等东西。走了走，发现一块大玻璃坏了。两人就盯着那块玻璃，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哥说，里面的东西真好呢。他说，要不我们进去拿。玻璃的缺口不够大，正好够你进去，你进去吧，我站在这给你望风。候了一会没有人，他就惴惴地蜷着身子从玻璃的破洞中钻进去。就取出了后排书架上的两本诗词和两盒簇新的蜡笔。先将东西递出去，而后又钻出来。两人怀揣着东西，沿原路跑出去。在哥哥的帮扶下，他爬到厕所檐上，哥哥随后也爬上来。两人登高望远，睥睨群雄，一时无俩。

现在想着，事情是那么飘忽，仿佛远处的一缕烟。却让他心生出浓厚如黄土堆积一般的愧疚，事隔经年，那所幼儿园还好吗。这是他唯一一次的偷窃。比起内容来，更重要的似乎是形式。藉着偷窃，他拿回了世界亏欠他的东西，从而让世界、他人都不再内疚了。坏处当然不是没有，他常常感到愧疚，后悔自己向世界通过不正当手段要了不该要的东西。由于东西的陌生属性，世殊时易，他将永远无法偿还。

不过，他还是尝试过的。在一次为饭卡充钱的时候，食堂经理将五十误认做了五百，就花了五十元充了五百的钱。但他于心不安，觉得不仅食堂打饭的阿姨，就连寄居学校的阿猫阿狗看着自己的眼神都有些异常了。他柔软的心无法承受这些逼视，就回去找了经理，告诉他说充错钱了。经理妻子说好孩子呀，将四百五十元扣除出去，又给他奖励了十块钱。

酸麻的手臂将他从往事中唤醒。他沉湎于往事已经太久了。记忆之门对他说不。他决定如果实在熬不过去的话，今天就交代，交代他们让他交代的一切，哪怕是诬陷构害。但他还要忍着，如果他们对他的态度好一些，他们不强迫他做不想做的事，那么他会更配合，就像正好旋入螺母的螺丝。但他们的所作所为让他感到不满，于是他有意再拖延一天。仿佛受苦的不是他，而是怀着期冀的他们。是他们自作自受。他将不齿于以自己的屈服换取他们对自己的松绑。既然他们对自己已经做了许多侮辱的事。因此他要让他们的希望落空，这一切都是为了惩罚他们。通过惩罚自己惩罚他们。他们将得不到自己的口供。或许，咬舌自尽是一种最好的选择。多么决绝而又多么光荣。如同太阳从东方升起来。面朝着太阳自尽，听着呼啸的风声，是一件多么让人陶醉而沉湎的事。但他将不屑于拒绝他们，不屑于使他们觉得自己是在拒绝他们。他将全无态度，像是没有形态的水。他自由地流动着，伸展着，奔腾着。身体仿佛就真的如同流水了，流过山崖、石壁、谷底。他的身体就果然流动着了。就挣脱了手铐，流动着，一直流到门口。从门缝底部流出去，在昏暗灯光下显出暗暗的斑点与浊浊的痕迹。

流到门外，流到狱外，流到世外。他一直流着。身上无拘无束如同散了架。散了架也流着。思想、情感、感觉都溶入到水中。像一颗颗咖啡店溶在咖啡之中。他第一次发现流质的自己是黄色如泥土的颜色。人确实是泥土抟成的，他想。可要流到哪里去呢，他就像一个顺着陡坡骑着自行车的人，因为控制不住自己的流向而慌张着。

流过了墙根，流过了街头，流过了人的心田。

他自由了，虽然以流体的形态。

但自己的身体，也即是水，仿佛越来越小了。渗入土中，被风吹走。他忽然醒悟，在得到自由的同时，自己的生命也即将走到尽头。照这个速度折损下去，那么自己就只剩一夜的功夫了。如同即将燃到底部的蜡烛。他就一直流下去。流到了一处灯火辉煌的地方，有几人在吃酒猜拳，谈笑风生。他断断续续地听到，你就是个傻子。我不是说你，我是说他们。从台阶流下去，他遇到了地上燃烧的煤炭的一簇火。火就像一条蛇一样咝咝地吐着信子，被噬了一下，他连忙躲到一边，身体蜷在一起。继续流。流到了一个人的脚边。那人正东西瞅着，见没有人，就扯开裤子，嘘嘘起来。他急忙流到别处去。这时横冲过来一辆小车，他记得自己从前还是固态人的时候，就常常害怕着被小车碾着了脚趾，现在，果然被碾压了。车胎上粘连着湿漉漉的水分，那是他的一只胳膊，或是一条腿。

流到只有一盆水那么多的时候，夜还寂着如同深秋的一段往事。没人愿意提起，就像从未发生过一般。

民华感到自己的身上流着夜，大江泛日夜。日夜并不流逝，而以水作为其倒影做单向度的流逝。而夜的上面，承载着无数的繁华与不堪。他似乎听到了许多嘈杂错乱如精神病院的声音。他已经感到疲惫了，如果不是水不断流动的属性，他是断不会再行动的。

流到只有一杯水那么多的时候，东方的肚皮就越来越白了，就像一个病人憔悴无血色的面孔。天色即将明了。

他在不断地褫夺着自己的命。他流离着。毫无办法。直到遇见一只杯子。他已经完完全全地爱上了那只杯子，爱上杯子美丽的花纹，爱上杯子如同耳环一般的杯柄，爱上杯子蓝色的慈悲。那只杯子，仿佛听到了他噗噗嗵嗵的心动声，忽地斜倾向他，于是他流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