变形记
一．
有那么一天，爱子和男友一起折腾了大半个晚上之后，两人一起睡下。
半夜，她梦到自己的男友变成了一只乌龟。乌龟像是一个汉堡包一样，两边的壳夹着中间的肉体。它的壳很瑰美，布着缂丝一般的花纹。她伸手去摸它，但它一忽儿就把长长的脖子缩回到壳里去了。过了很大一会，它的头左右圜转，看看没有危险，才又伸出来。她这回逮着机会很迅猛地伸过手，但把乌龟壳弄翻了，肚腹朝上的乌龟把头又缩了回去。你这个缩头乌龟，她连声骂道。
这时她醒了过来，眼睛半眯着，照例哼哼唧唧地像一只小猪一样撒一会娇，却突然发现身边的男友不在了。她坐起身，发现自己旁边只剩一只乌龟了。她抓起那只乌龟，翻来覆去看了一遍又一遍，竟和梦里的一模一样，这么说自己的男友确实变成了一只乌龟。她惊诧地问，你就这么变成了一只乌龟？
二．
每次她和它说，我们分手吧，它都用那两只分得很开的小黑豆一般的眼睛默默地看着她，然后就是默默的泪水。泪水挂在眼睛上就像是羊粪蛋蛋上面的露珠。
这时她就说，我是逗你的。于是它就笑了，原本像是两只句号的小眼睛弯得就像两只逗号了。
等到晚上她被浴火煎熬得如饥似渴时候。它未卜先知一般就出来了。但她从不用它帮助。捱过那一阵子，就像母猫过了季节就不叫春一样。它执拗地爬到她身上。她把它推到一边去。它还要爬过来，她就将它扔到房子之中离她最远的地方。你不要过来，再过来我把你扔出去。然后她安心睡去。醒来，它还在向她爬着，眼睛红红的，不知是因为刚哭过，还是因为不休不眠所生的红血丝。等它爬到她的脚边，她就清醒了。她将它的后腿拎起来，眼对眼看着它。这时他们已经熟悉了，乌龟的头长长地垂落着，小眼睛黑色的目光如蛛丝一般结在爱子的头上。她问，你还是从前的范天舞吗？乌龟脑袋一缩一缩地表示同意，前爪也飞舞着。爱子又问，那你什么时候能变回来，哪怕变回来一下。话音像锤子一样砸落在空气之中。接着，一个身体雄健的男子出现在爱子眼前，爱子被惊得瞠目结舌，她把手中的乌龟仍在地上。范天舞，她呼喊着想要扑过去，但他的身影已杳渺了。她困惑地说，我好像真的看到了他。她捧起乌龟，饱含泪水地对它说，你真的是范天舞啊。
三．
爱子领回家一个男人。男人对爱子的家啧啧称赞，夸她多宝阁上的小物件有韵味。她谦虚地笑笑。这时她看到了缓慢爬行的乌龟。但只出现了不长时间，乌龟就不见了。男人吻了一口爱子，他问，爱子，你的脸色怎么不太好。爱子忙笑着说，没什么。男子又问，是不是有什么事？爱子所答非所问地说，他不会同意吧。谁，你说我女朋友吗，她很开明的。男子看着目光茫然的爱子，说，笑一个。爱子不大情愿地笑了。男子像是在自己家一样躺在爱子的床上，大张着胳膊，摊开着腿。爱子坐在旁边，他一把将她揽入怀中，贴着她的耳朵问，你喜欢我吗。爱子的睫毛遮蔽住自己的眼，静默如同黄昏。
男子做了求欢的表示，爱子挣扎着，说，今天不行。那什么时候可以？什么时候也不行。男子懊丧地垂下头来，他坐起身，说，我不会勉强你的。爱子说，我们做朋友吧，最最最好的朋友。男子心里依然存着冀望，于是点点头，说，一言为定。
四．
乌龟不见了。自打那个男子来到家中之后，乌龟就不见了。但爱子意识到这点之后已是第二天了。爱子找了大半天都没有找到。范天舞，范天舞，她来来回回地问着，在家里各个角落寻着。
范天舞，你这个缩头乌龟，你给我出来。你再不出来我就不要你了。然而，爱子喊破了嗓子，声音上都遍布着血红的颜色，都没见到乌龟的影踪。
五．
寻龟启事；一只黑背五彩斑斓龟，二十岁许，体型如砚台。于某年某月某日出走未归，望大家相互周知，有知情者可与爱子联系，必有重酬。联系电话：1890103XXXX 年月日
六．
爱子正在做饭的时候，电话铃响了，她在围巾上擦擦自己的手，匆匆接起了电话。那边一个声音说，我知道你的乌龟的下落。那我们约定一个地方见面吧。好的。下午两点，路德咖啡馆。
爱子像是完成任务一样急煎煎地吃了饭。
提前十分钟来到咖啡馆，爱子点了两杯卡布奇诺咖啡，在靠窗的位置坐下。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爱子望着窗外的白杨，风一吹就沙沙地响。爱子一口一口啜着咖啡，悠悠的岁月在咖啡杯里打着旋。这时脚步声近了，爱子一抬头，看到一个穿着质朴的男人，他右手提着一个纸袋，脸面白皙，藏蓝色衬衫，黑色休闲裤。他看看她，在她对面坐下。她问，你拿来了乌龟吗。那男人说，在这里。爱子打开纸袋，发现一只如她寻龟启事中所言的乌龟。她将它拿出来，它害羞似地地把头缩进去。她问，你从哪找到它的。男人说，我是从梦里找到它的。梦里？对，有一天我梦到了一个特别奇怪的梦。爱子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他喝了一口咖啡润润嗓子，青色的话语就如藤蔓一样蜿蜒了。他说，我梦到一个女人和一个男人睡了觉，等那个女人醒来时候，那个男的就变成了一只乌龟，你说奇怪不奇怪。那个女的没有扔掉这只乌龟。一天她领回一个男人来，乌龟就很不乐意，于是就离家出走了。一只走啊走的，就走到我的身边。等我醒来，我发现地上果真多了一只乌龟。
爱子一听脸面潮红，急忙打断他的话，说，我还有事，这件事你知道就好了，不要再和别人说起。那人点点头。爱子从包里掏出一沓钱递给男人。说，这是五千，谢谢你帮我找回来。男人连说没什么。
七．
爱子抚摸着乌龟光滑圆润的腹甲，一脸惋惜地说，这原来是你的腹肌啊。
对于范天舞变成乌龟一事，她百思不得其解。事实上，她对很多事都一无所知，但这并不影响她的生活，一点都不。有时候无知就像甲盾一样保护着她。
她感到自己就像一口枯井。再也没有水，再也没有可以倒影的月亮了。
八．
这晚她没有回家。乌龟的水缸里还有食物，水也是白天新换的，不必担心。
这次她和另一个女人一起住了。此后还有许多次，她都和另一个女人出去住。对乌龟也不如从前一样好了，记得时候换换水，喂喂食，不记得时候就把乌龟饿上两三天。两三天之后，乌龟奄奄一息地趴在水缸中的大石头上，眼睛都被厚重的饥饿压得睁不开了。
爱子见了，就说，哎呦，我怎么又忘了喂食了。这时乌龟就可以大吃一顿了。乌龟边吃，爱子边问，你说我以后和一个女人结婚好不好。乌龟还在咀嚼着菜叶，偶尔也吃吃旁边的瘦肉。爱子又说，万一男人又变成乌龟那可就不好了。
九．
范天舞的父母、二叔来找他了。他们给他发了许多消息，都石沉大海，没有回应。他们问爱子，爱子说我也不知道。他们说我们都知道你和他住在一起，你怎么就不知道呢。爱子的脸上有火焰在烧。她的话音就像变质的饼干一样，说，他是变成一只乌龟了。乌龟？范天舞母亲回头看了看自己的丈夫，丈夫又看看他的二叔，三人又将目光齐齐地朝向爱子，爱子挣脱他们的目光，又说了一遍，是的，范天舞变成了一只乌龟。胡说，范的父亲吼道，那声音里有一根钢筋，重重地砸下来，灰尘漫起来。爱子扭头跑到水缸边，对他们说，你们看，这就是他。你说我儿子变成乌龟。你咋没变。爱子对着乌龟说，范天舞，你和他们说，你给他们变一个看。乌龟在水缸边来爬去，眼睛茫昧如同大荒。仿佛已经看淡了世事，任什么也动摇不了它了。
范天舞的家人目光灼灼地看着他，像是一把烧红的钳子烙在它身上。它像是做错事一样受着人们目光的鞭笞。
他二叔说，是什么时候变的。爱子低着头用手摆弄自己的裙角说自己也不知道。第二天醒来就看到他不见了，只剩一只乌龟了。
范母哭诉着，范天舞，范天舞，你去了哪里啊。她三步并作两步走过去，水缸砸在地上。彭嚓一声，水缸碎了，水花与玻璃四溅开来，乌龟惊慌地将自己封在龟壳之内。水越流越多，滔滔汩汩，山洪一般，哗啦啦地，水花泛出盈盈的白沫，带有海水的咸味，细听还有海鸥的鸣叫。冲破水缸，如同将太平洋倾倒过来。海水呼啸着，奔腾着，溢满整个家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