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因斯坦是一只蚊子

我悄悄地告诉你一件事,你不要给别人讲。小林附在我的耳边说。我问怎么了。她说,你知道吗,爱因斯坦是一只蚊子。蚊子?你说伟大的爱因斯坦是一只蚊子。她点点头。为什么?

上小学的时候,小林是我的同桌,她是一个很有想象力的女生。她的胆子很小,但这并不妨碍她的想象力,反而使她的想象力更加茁壮。她喜欢穿着她母亲的长大衣服,对我说,就像袍子一样,你看我穿上是不是就像大将军。同学玩的时候她在一边看着,那是墙角的底阶,她蹴在那里,就像一只凌寒独自开的梅花。不玩的时候,我就和她坐在一起,问她怎么不和别人玩,她说我看着别人玩就像自己也在玩一样。老师发现她独自坐在那里,就过去拉着她的手,将她引到人群中。就一起玩着了。她玩的时候很专注,将自己全身心放在里面。在一个用巾布缠着眼睛抓人的游戏中,她表现得近乎疯癫,嚷着忙着,踢着喊着,虚张声势,左右抓人。对于游戏的敬业精神使她迅速变成最受人欢迎的玩伴。在人们玩游戏的时候,就会说,有小林就好了,还是小林会玩。久而久之,小林就成了游戏机器中的必不可少的一个零部件。没有她,整个机器就不能顺畅运转。

为什么爱因斯坦是一只蚊子?我没有贬低的意思,而是说两者之间的相似性。比如说夏天蚊子漫天飞舞,你不经意间就会被它咬上一口。而爱因斯坦呢,你不经意之间就会想起他,你不知道前因后果,也不知道触发了哪道机关,就像盗墓者走在墓穴里触碰到暗器一样,总之就想起了爱因斯坦。那你说斯大林是谁,斯大林是一只狗熊。哈哈哈。那你呢,我是一尾鱼。一个蹩脚的比喻。要知道,在一个真正的残疾者面前,这样的比喻是不值一文的。我会证明给你看的。说着她攥紧拳头。

小学毕业许多年,我一直没有见过她,也断了联系。听说她去了另一个城市读初中,高中。直到大学。有一天一个同学建了一个微信群,我在群里逡巡了一回,忽然看到一个头像很面熟,我忽然想起来那就是小林。于是我发了朋友申请。她通过了我的请求。我们说了几句不咸不淡的话。好久不见了,是啊,好久了。没想到时间就快得像骑在马上开着车一样,一路的风景就被甩在后面。又有来有往地发了几个表情,就沉默了。像海一样深的沉默淹在人的生活中。过了好一会儿,手机忽然又响了,小林说了一句,爱因斯坦是一只蚊子。我兴之所至地加了一句,高脚蚊子,又说,你还没有忘啊,我以为你早就忘了呢。她说,你是不是觉得我很无聊啊。没有,我说,我是说你的记忆力好。她说,你还不知道爱因斯坦为什么是一只蚊子吧。他想了一会,说确实不知道,但这么多年来有时也会想。就像春天有时会下雨一样,虽然不是每时每刻。那就够了。反正爱因斯坦是一只蚊子。我是一尾鱼。我问,那我是什么呢。你呀,我一直没和你说。不过你先要清楚爱因斯坦为什么是蚊子。你说过要告诉我的。好吧。

爱因斯坦在晚年时候,忽然意识到自己的理论并不是天衣无缝,仍有需要推敲甚至修改之处。因此他提出了一系列理论来反对自己的曾经。但人们以为他发疯了,没有人相信他的话。这也不能全怪他们,因为许多人老了之后会退化,会成为年轻人的绊脚石。但这次是人们错了,他们低估了一个老人的判断力与想象力。后来又过了一百年人们才发现爱因斯坦的判断是对的。后来爱因斯坦死了。出殡那天,各国科学家、政要都去为他送行。人们在殡前的棺材中发现一只蚊子,一只躺在棺材里的气定神闲的蚊子。而爱因斯坦却不见了。就像躲猫藏的孩子一样。但这件事只有为数不多的亲友知道,因为怕说出别的引人们惊慌。但后来实在找不到爱因斯坦的遗体了。政府暗地里派出一支精锐部队,但总不能找到。

那你是怎么知道的。

这个不能告诉你。

小林和我没有交集已十年余,而现在的交会也不过如流星的一刹,而后再度渐行渐远。当然不排除再度接近的可能,但十余年足以让许多事物荒芜。原本并行的两条铁路不知不觉地错轨而行。很多时候,甚至没有原因。然即便是一瞬的流星,也能温暖人的眼眸。

时光给人蒙上的神秘面纱就此被揭下。

当我与从前的一些人分离时,当我或者身边的人遭遇一些事情的时候,我总是会想,如果他们遇到类似的情况会怎么做,会比我做得更好一些还是更坏一些。但我很久没有想到她了。也许“很久没见”的言外之意就是好久没有想及了。毕竟太阳也会有阴影,更会有照不到的地方,如此,记忆的不及也就不足为奇了。

我浏览了一回她的朋友圈,曾经的她多么优秀啊,就像一轮太阳一样照耀着我们的眼睛,她也很高,就像一株白杨立在一群柳树中间。但她在一条朋友圈中写道,因为身高问题而没有做成的事终于在这一刻做成了。我想到,有人长得快,有人长得慢,她是长得快的一类。她说到减肥,现在的女孩总是心心念念着减肥,其实有的并不很胖。她发的状态不多,大都是心情的记录。从校服可以看出,她的高中是在市里一所最大的学校读的,脸庞青涩。从这里看出她的个性还是一如从前,敏感、内敛。

一部电影里有一个镜头,讲一个老师指着合影中他曾经的学生们对新学生说,你们看,他们都化为尘土了,曾经的他们就像你们一样朝气蓬勃,但现在到哪里去寻找他们呢。换一种说法就是,而今安在哉。很多时候,我就有这样的惊怕,怕自己到头来竹篮打水一场空,怕一事无成。毕竟黄土已经埋了五分之一了,没及脚踝。人总喜欢用自己的年岁衡量世界,并与之产生微妙的共振,从而以为世界的岁数也是如此。我便是这样。

越过了爱因斯坦与蚊子,我将无法轻易对小林说话。就像人需要借助酒来倾吐真言一般。这就是我们的尴尬,也是岁月的尴尬。我只有眼睁睁地看着岁月流走,并以摧枯拉朽之力阻隔、摧毁、冲决、崩坏一切。

虽然互为好友,我仍觉得没来由的悲哀。如果时光退回到太古洪荒,退回到互不相识的时候,并且再不相识。当然,我们与世间的绝大多数人都是如此。但这并不影响我们邂逅为数不多的人,并形成如同蜘蛛网如同水面涟漪一般的关系网。

一天,手机发出了吱吱的叫声,我想一定是她。果然,对话框里的小林头像一闪一闪。我拿起手机,划开屏幕如同手术刀划开肚皮。小林说,你在哪里,我想见你,方便吗。不知道为何,我的手有些战栗,就像面对一封至关重要的信,因此屏幕倾斜,仿佛风暴之即来。我答,好的,为掩饰自己激动的心情,我没有加表情,又看了一遍消息内容,我又加上,我在流星路11号。隔了一段时间,仿佛年深月久那么长的时间,她说,我已经订了明天的票,后天就可以到。我说,我去接你。于是她告诉了我到站时间与地点。次日我像参加祭祀大典一般沐浴一番,而后洗了旧衣,换上干净的新衣服。

那天她穿了一件白色羽绒服,在人群中间宛若一朵白莲。戴着一顶无边软帽,围着咖啡色围巾。模样和照片和从前相似,我迎上去,她也发现了我。目光交汇的刹那,我感到一阵如同触电一般的战栗。直到她说,好多年没有见到你了。我说,是啊,今天总算见着了。我们就往回走。我说,多待几天吧,我替你找好了住处。她说不用了,住朋友家,事先联系好的。我们一齐往回走。越过车站栏杆,那里有一众小贩在售卖东西,一个老婆婆右手捧着几束红玫瑰,左手抽出两朵对我们说,来几朵吧。我们摆摆手说不用了。我们各自讲述了各自的故事,就像两个自说自话的人,两个故事镶嵌在一起,如同一块拼合得毫厘不爽的花纹地板。从她的讲述中,我意识到自己终究不是一个讲故事的好手,我善于编造却不善于讲述,这让我想起从前红着脸前言不搭后语地讲述“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时候。

我们站在十字路口,交通灯迟迟不绿,红色的光满溢到路上、匆匆来往的车辆上、人群的脸上,并在其上显出不同的色调,就像一段跌落在地的彩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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