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物最相思——王维传(第121章)
第121章 远离庙堂
暑日的午后,最易让人困倦。和往常一样,用完午膳,璎珞陪莲儿小睡片刻。醒来时,璎珞只觉背上粘粘的,有些发腻。
步出屋外,除了院中的知了在树上叫得欢畅,周围都是静悄悄的。见王维不在书房,璎珞会心一笑,便向后院走去。
刚绕过墙角的几竿翠竹,便一眼看见王维在亭中悠然自得地煮茶。
他煮茶的样子,她不知已看过多少遍,但每次看到,都会不忍打扰,只想站在原地静静欣赏。他身穿一袭家常的淡青色襕衫,举手投足间,有一种与生俱来的从骨子里散发出来的温文尔雅。
似乎感受到了她的目光,原本在碾磨茶粉的他,便朝这边看了过来。只见他笑着放下手中的茶碾,问道:“今日怎么只睡了这么一小会?”
“屋内有些闷热,睡不安稳。”璎珞点头一笑,走入竹亭,在他身边跪坐了下来。看他额角已有汗迹,愈发不解道:“这般暑天,怎么想到了煮茶?”
他一边关小茶炉的炉门,一边伸手揽过她,转头笑道:“正是因为天热,所以才要煮茶。喝茶容易出汗,倒是比闷着来的强。”
眼见茶釜中的茶汤已有三沸,王维笑了笑,将茶釜从茶炉上移了下来,从容不迫地分在两个青瓷荷叶茶盏中,递给璎珞道:“你先喝口茶,润润嗓子。”
璎珞笑着接过,吹了口气,轻啜了一口。这样的暑天,一口热茶下去,额头上果然便冒出了细密的汗珠。
王维也端起茶盏,喝了两口,微微皱眉道:“今日盐似乎放多了些,若能再淡些更好。”
“我喝着倒觉得好。方才醒来时,有些头重脚轻,这会儿喝了一盏,整个人倒是松快了不少。”璎珞将茶盏放回案几,笑着看向王维。
此刻的璎珞,雪肤明眸,清澈得就像一湾碧水;粉面含笑,红润得就像一树桃花。王维柔声笑道:“娘子果然好养得紧。你若喜欢,我明日再煮给你喝。”说着,便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趁她不注意时,指尖轻轻一勾,便从她松软的发髻中带出两绺碎发来。
璎珞想偏头躲开,却哪里来得及,没好气地看了他一眼,嗔道:“莫动手动脚,咱们坐着好好说话。”
两人正说笑间,却见房琯正大踏步朝亭子走来,边走边朗声笑道:“看来愚兄来的不是时候,可是扰了贤弟和弟妹的雅兴?”
王维和璎珞忙长身而起。王维几步迎出亭子,抱拳笑道:“房兄说笑了,小弟刚煮了壶茶,房兄来得正是时候!”
待房琯笑呵呵地走入亭子,璎珞也向他欠身行礼道:“房大人请坐。”
看着案几上的茶盏,房琯点头笑道:“这倒真是应了那句'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前几日听你说已修好亭子,我便寻思着要过来。无奈近日公务繁杂,一直脱不开身。今日倒是下衙得早,刚好可以偏了你的好茶去!”
“房兄心系百姓,一心为民,真乃百姓之福。”王维举起茶釜,分了一盏茶,双手递给房琯。
璎珞抿嘴一笑:“方才拙夫还说,在这亭子里煮茶对弈,是极好的。请房大人慢用,我去准备些点心。”说着,便起身行了一礼,意欲离去。
“好,有劳弟妹了。”看着璎珞巧笑嫣然的身影,房琯不禁在心里感叹,这样聪慧灵透、温婉可人的女子,果然世间难得,难怪王维眼里心里只有她一人了。
这样想着,便转头对王维一脸赞道:“摩诘,你真当好福气。”
房琯上回为他提亲,被他婉拒后,不仅不恼他,反而待他愈发亲厚,房琯之为人,由此可见一斑。王维心中一阵感激,郑重抱拳道:“多谢房兄成全。”
房琯心中了然,哈哈一笑,开口时便转了话题:“上回我便说过,待亭子修成了,我便过来和你厮杀几局。上回输得太惨,不知今日能否扳回一局?”
“上回乃房兄手下留情,多有承让,小弟才侥幸险胜,自然作不得数。”
“此言差矣。棋局如战局,我拼命还来不及,哪里还肯承认半步?来,咱们这便开战。”
两人的朗朗笑声,飘出亭子,掠过水面,绕过竹林,久久回荡在后院上空。
待璎珞为他们送去荷叶饮、莲花糕、甜瓜、枇杷等瓜果饮品点心时,王维和房琯已经对弈了三局。不知今日是王维故意留了一手,还是因为房琯棋艺本就精湛,今日王维胜一负二,房琯胜二负一。两人甚是欢畅,还在切磋方才几个精彩的棋局。
璎珞并未逗留,放下吃食后,便去厨房准备晚膳。她知道,他俩谈兴甚浓,大抵会聊到日落西山,她需让福嫂准备几个精致的菜肴才好。
这边,王维和房琯继续闲聊。忽然,房琯叹了口气,低声道:“摩诘,你可知如今朝堂上发生的几件大事?”
“大事?”王维心中一怔,面上却淡定如常,拱手笑道:“小弟如今远离庙堂,很是孤陋寡闻,不曾听说什么,还请房兄指点一二。”
“唉,说来话长。张相当年位极人臣,多少风光,如今却……唉。”接着,房琯便从去年圣上的“千秋节”说起,徐徐说了下去。
房琯说的张相,便是中书令张说。房琯三年前在弘文馆写《封禅书》,被张说看到后,很是欣赏他的才华,便举荐他为秘书省校书郎。因此,张说对房琯有知遇之恩。
张说的才华天下公认,自不必说,有“燕许大手笔”之美誉,但人无完人,他身上有两个缺点,一是贪财,二是暴躁,常当面驳斥同僚,甚至呵斥谩骂。
当他深受唐玄宗信任时,这些缺点无可厚非、无足轻重,但当他渐渐失信于唐玄宗后,这些缺点便成了压垮他的最后那根稻草。
去年“千秋节”上,张说自知已渐渐失信于唐玄宗,便极力讨好,试图挽回唐玄宗对他的信任。然而,此时和他结下积怨的朝臣已越来越多,对他的非议也越来越大。这其中,和他积怨最深、非议最大的,当属御史中丞宇文融。
宇文融是京兆万年人,出身于官僚世家,祖父在贞观时期任过尚书右丞,父亲任过莱州长史。开元初年,他担任富平县主簿(今陕西富平县),深受京兆尹乾源曜赏识,认为他“明辩有吏干”,推荐他入京任监察御史。
他担任监察御史后,着手解决了一件困扰唐玄宗多年的大事——检括逃户,增加租赋收入。
当时,广大农民被沉重的赋役所逼,逃离原籍,有的沦为流民,有的成为佃户。全国户籍大大减少,严重影响了大唐朝廷的财税收入。
因此,宇文融提议进行括户、括田及赋役改革,得到唐玄宗奏准,并任命他为“括地使”。他顺应广大流民的呼声,制定检括之法,颁发《置劝农使诏》,申明对编户后的流民免征正税,并提出六年起科(即对新附籍客户免征六年赋调,轻税入官,一年少收一千文杂徭钱),天下“老幼欣跃,惟令是从”。
宇文融还规定,农忙季节,各州县要免去一切劳役,让农民专力收获农作物。对于逃亡又重新回归原籍的流民,地方官府要派员去安抚,给他们提供从事生产的条件等。
于是,短短几年内,全国编户增加一百万户,占全国户数的1/10,税收也增加了1/10,农业生产得到迅速发展,取得了“流户大来”和“王田载理”的双重效果。
唐玄宗对此大加赞赏,将宇文融从监察御史先后擢升为兵部员外郎、御史中丞、户部侍郎等职,俨然也成了皇帝身边的红人。
然而,张说却看不起宇文融这种类似商人的行径,又恐其权重,便有意压抑他。宇文融每次向唐玄宗陈奏田户租税的事情,张说大多建议唐玄宗不要听从,宇文融对张说极为不满。中书舍人张九龄劝张说不必处处针对宇文融,对宇文融要有所防备,但张说不以为然。
去年秋天,宇文融联合御史中丞李林甫、御史大夫崔隐甫,一起上书唐玄宗,弹劾张说勾引术士占星、徇私舞弊、收受贿赂等罪状。此时的唐玄宗,刚好已对张说很是不满,便一怒之下,罢免张说知政事一职,命左丞相兼侍中源乾曜、刑部尚书韦抗、大理少卿明珪等人一起在御史台审讯张说。经审讯,罪状大多属实。张九龄被指亲附张说,受到牵连,先改任太常少卿,后调任外官,担任冀州代理刺史。
然而,张说的哥哥、左庶子张光却在朝堂上割掉耳朵,为弟弟鸣冤。唐玄宗不禁心生恻隐之心,命高力士前去探视张说。高力士回来后,向唐玄宗禀报说:“张说头发散乱,满脸污垢,坐在稻草垫子上,用瓦盆吃饭,惊慌恐惧地等候处分。”
念在张说对朝廷毕竟有功,唐玄宗最终仅罢免其中书令之职,让其在集贤院专修国史。
本以为事情到此为止了,不料,今年二月,张说和宇文融又开始互相攻击。唐玄宗反感他们闹朋党之争,便令张说致仕回家,命宇文融出任魏州(今河北大名县北)刺史。张九龄再次受到牵连,刚到冀州不久的他,又被贬谪到洪州(今江西南昌)任都督。
听房琯讲完朝堂上这番变故,王维先是默然不语,半晌后淡然一笑:“房兄,圣上用人,原非臣子可以置喙。何况小弟已是闲人,更是不敢妄言。小弟只是觉得,权势名声,实乃世上最迷人心窍、却又最依靠不得之物。大丈夫行走于世,靠的原不是这些。至于是非对错,大抵是金无足赤,人无完人,若能用其所长,避其所短,便是万幸。”
“最迷人心窍,却又最依靠不得。”房琯如闻纶音,在心里默念了两遍,点头叹道,“摩诘,为兄虽年长4岁,但有些事情,却看得不如贤弟明白,可叹,可愧。”
“房兄过谦了,小弟也只是一管之见。若房兄不嫌小弟造次,小弟还想多说一句,不知当否?”
“摩诘请讲。”
“小弟以为,无论身处庙堂之高,还是心在江湖之远,都需有一颗平常之心,得意时淡然,失意时坦然。如此,则不易被权势名声等身外之物所迷惑,可以不负此生。”(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