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庆德 | 大癞子(上)
其实,我们每个人来到这个世界,就形成了个人的小宇宙。中国《易经》认为,宇宙由阴阳两极组成,其中所有的生命体和非生命体,其物质构成都是金、木、水、火、土。这么一说,其实我们每个人从生命的意义上来说,都是一样的,还可以说,我们和猪马牛羊也是一样的。
大癞子就跟我说过:
“别看他们人五人六的,其实跟老子有什么区别,生老病死,你能改变?阎王叫你三更去,不会留你五更时。”
大癞子说的“没区别”,实际上是有区别的。要不然,这个世界怎么会有贫富贵贱?《易经》认为,个人的小宇宙,又在大宇宙时间、空间、时代、社会等等的多维度运动中产生变化。和谐,那就是富贵之命,反之,就是贫贱命。其实,我们都是时代、社会的棋子,个人的命运都是由时代社会决定。这就是俗话说的“世事弄人”。
大癞子说的“他们”,就是他看不惯的那些人,包括一些地方官,还有那些他说的“自称自贵”的人。因为这些人,或者耍官腔,胡作非为,或者言语口气自大,有嘲笑他色彩。
那些大队干部,看到大癞子,经常训斥他:
“大癞子,最近有没有胡说八道啊?”
“有没有惹是生非啊?”
“猫尿少喝嘎!”
“安分一点啊。”
听到前面两句话,大癞子还忍着,听到后面两句话,大癞子就不客气了:
“老卵!老子喝点酒,关你屁事?”
“老子干革命的时候,你还在荒堂充军,鸟影子还没有呢!”
“要不然把你抓起来送学习班!”听到这句话,大癞子也就不说话了。因为那个时代,你犯点小错,或者藐视干部,大队干部就有抓人的权力,要抓一个人太容易了,所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大癞子就进过这样的学习班。低矮的小屋。冬天,给你打开窗子吹冷风;夏天,给你加煤炭炉子“送温暖”。衣食被褥自带,像他这样的光棍,没人送饭,还要收做饭加工费。即便参加劳动,也不得工分。背语录,背错字,就扇耳光。直到最后,被逼跪地求饶,才被放回家。这样的日子,用大癞子的话说,“连坐牢都不如”。
那些他看不惯的乡邻,言语间,嘲笑他的,一是大癞子的生理“缺陷”。
他是“癞痢头”。“癞痢头”,是一种头皮真菌感染,皮损为盘状黄豆大小的黄或白癣痂,中心有毛发贯穿,除去黄痂或白痂,其下为鲜红湿润糜烂面或浅溃疡。愈后形成萎缩性瘢痕,遗留永久性秃发。大癞子癞痢好了后,头发稀疏,他的诨名就是这样来的。
再有就是他眼睛大而突兀,我们这边俗称“茨菇眼”。这种眼型,在欧美多见,中国人属于小眼型,我们的国人喜欢党同伐异,凡与自己不同的,就要怪异和藐视。所以我母亲祭祀祖宗的时候,特别强调,茨菇,是万不能进饭菜祭品的,要不然,出生的后代会出现“茨菇眼”。因为我非常崇美欧美型的眼睛,所以在我结婚后曾偷偷用茨菇做祭品,期望我的后代出现“茨菇眼”,但是未如人意,我的女儿还是小眼。
还有,就是大癞子的眼神也与众人不同。他的眼神,有某种怪异,说不出来感觉,后来知道,这就是民间说的“阴阳眼”。据说有阴阳眼的人,“火往”比较低,能进阴间,与鬼神沟通,有种特别的气场,形成心电感应,能够预知未来。
二是嘲笑大癞子的出生:他是孤儿。其实他虽然是孤儿,却是村里最早参加革命的“共产党人”,大癞子就这样认为的。
那还是解放前的事。少年的他给新四军的便衣带路抓恶保长,事后又给共产党的头头送过几次情报。不幸的是后来保长的儿子回家报仇,就把他给抓了。龟孙子说:
“一命抵一命,老子要把你玩死!”
怎么玩法,先是一天打一次,打得皮开肉绽,以致伤口溃烂、化脓、生蛆。后来龟孙子觉得这样的玩法嫌单调,就改换花样,在他的癞头上做节目。几个人摁着,一个人拿剃头刀给他削癞疤,直削得头上四处流血,再撒上盐,这个节目是五天一次,等伤疤刚刚结痂,就再来一次。
他也顽强,一个少年娃,几个月经这么折腾也没有死,而且挨到新四军把他救出来。出来的那一天,身上到处溃烂,爬满了蛆。新四军的临时医院在一家酒坊,把他带到那里。突然不见人了,正当大家四处寻找时,他突然从酒缸里爬出来。
这就是后来他常常吹的:
“我看到后院的廊台上有一口大砂缸,里面是刚出酵的酒,准备过滤装坛的,我也不管了,肉里有蛆,爬来爬去,浑身难过,我就跳进了酒缸,两个指头插进鼻孔,连头也闷进了缸里,一会,我伸出头,看到酒上浮了一层又白又大的蛆,我恨死了那畜生,就两手一捞,全部拢来,捧来嘴里给吃了……”
后来他的伤口就这么奇迹般地好了,而且癞子也没有了,生出稀疏的头发。
一个乡村医生解释说:
“你要感谢那龟孙子,给你削癞疤,是替你清除了霉菌,所以你从此告别了癞痢头;你还要感谢那畜生,就是那爬来爬去的小东西,给你清除了伤口的腐肉。至于你出酒缸后,大难不死,那是酒帮助你杀毒除菌;至于你没几天愈合伤口,后来又身体强壮,那是你吃了酒浸的畜生,那东西一定是味药,是个秘方,一定能够治病强体,只是不知《黄帝内经》怎么说……”
自那以后,大癞子一闻到酒香,就两眼发亮,喝到酒他就忘记了人间一切,而且酒量奇大,三斤五斤不在话下。有人说大癞子的酒量是在酒缸里浸出来的。
三是嘲笑他的贫穷。其实八十年代前,大家都穷,只是大癞子穷得杰出些罢了。
两间茅草屋是集体给的。家里其他物什:
土床。土基块砌两排墩子,上面木条木棍,再铺上芦苇;一年四季就一床破被胎。烧饭的灶是泥瓦抹成的“锅腔子”。因为屋里没有女人,所以,马桶都省了,就在土床的边墙上开个洞,半截竹筒斜插在土墙里,身体的排泄,“小”的就近排出屋外;“大”的就到外面蹲地。
饭桌也是土墩子上面放块木板;碗有一个是好的,其余,不是缺角就是被补焗过。
农村家居应有的洗澡盆,没有。一年四季,要么不洗澡,要么就到河边水码头上“享受天然浴场”。夏天的日子对他来说,是最好过的。不仅洗澡方便,还因为他好像就一条单裤,夏天,剪去半截,俨然成凉快的短裤,需要长裤的时候,再缝起来。
每到夏季的晚上,大癞子一路走向河边,一路高声喊道:
“妇女同志不能来!”
这时就看到他骑坐在水凳上,全身黝黑,就那块屁股是白的。
按理说,大癞子个人混个人,也不应当这么清贫,只是他太不会勤俭,更是顾嘴不顾身。有点钱,就被他买酒喝了。酒量超大,酒瘾超强。
至于他有没有醉过?醉过一次,还醉出了一出奇遇。
(精彩未完,明天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