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店
去商场买东西总是不容易的，除了繁冗的人群、喧嚣的市声，还有虚伪的价格。但当我们克服了这一切而进入购买程序之时，我们又往往会遇到新的不亚于之前所说问题的困难，这时我们才意识到，原来一切才刚刚开始。
仿佛全世界的人都来到了这里，他们都怀揣着自己的钱，从四面八方赶来。有的坐着公交车，有的开着私家车，还有的步行而来，更有像是虔诚的教徒去圣地朝拜一般一边叩首一边行路的人磕长头来到商场。为了保证钱的安全，有人甚至将之藏在自己的鞋子底下，有人像是私藏毒品一般将钱放入不溶的胶囊中吞入腹中，用时候再从体内排出。有人怀里抱着一只毛绒玩具兔，耳朵上戴着耳机，步履轻佻地走在街上。有人骑着马，在人群中左冲右撞，一手勒着缰绳，一手挥舞着宝刀，叫喊着，挡我者死。说着挥刀砍落一个人的假发。那人一边蹲下身去捡自己的假发，一边生气地骂哪个没长眼的。人越来越多，有人被不小心推倒在地，就再也没能站起来。在如同浪潮一般汹涌的人群中，倒在地上被人们踩在脚底的人像是溺水一般绝望地向上伸出自己的手，溺水的人什么都会抓住的，于是他抓住一个路人的裤子，并扒了下来。路人喊，流氓，哪里有流氓。但路人立时明白了自己的处境，就像一个陷入泥淖中的人，他急忙使出金蝉脱壳的法子，舍弃自己的裤子，并从中跳了出来。许多人在裸奔，朝着自己心仪的商品。不同颜色的衣服、不同动作的肢体、不同神态的表情都汇流在一处，发出浩大的水声，从商场的前部升起。
各种样的方言、外语都在这里竞相开放。一个人不小心踩了另一个人的鞋跟，后者用闽南语骂你是一个大颗呆，前者用粤语骂，扑街啦你。两人推搡着，一个狠命抓住另一个的领子，另一个死死揪住一个的头发，直到在一个拐弯被人潮挤开。风声呼啸，夹在人潮中间寸步难行的汽车嘟嘟嘟绝望地叫着，还有不知从哪里钻进来就再也钻不出去的狗，汪汪地吠叫个不停，被挤得越攒越高，最后攒到人群的最上面，众人举着狗前行,其中一个头上载着狗头的人仿佛戴了一个狗皮帽子。商家的广告声大肆地飘扬在上空，一遍又一遍地循环播放着，不同商家的声音混杂在一起，扭结成一股聒嘈的噪音，听多了就让人觉得恶心。以及唇枪舌战的声音。
顾客与店主大声地讨价还价，双方争得面红耳赤，此时局势如同火药桶，一点就着。一个女店主在应对众多的顾客时施展了自己舌战群儒的本事，她先是纵身一跃跳上一个高台，接着以每秒九字的吐字速度力压群雄，成功捍卫了自己与商店的尊严。为了增强气势，她用了几十个排比句，为了渲染气氛，她用了托物言志、欲扬先抑、倒叙、虚实结合、反衬等数不胜数的表现手法。有人说，她在说话时候唾沫飞溅，嘴唇仿佛梭子一般翻飞，嘴里仿佛含着一只金枪鱼，其内容如果摘录下来，可以当作一篇一字千金的教科书式的千字文流传后世，面对强烈的机关枪一般的攻势，顾客一时目瞪口呆，张口结舌，理屈词穷，只得俯首称臣，口称娘娘饶命。有人被吓得屁股尿流，仿佛裤裆被剪开一般，发出噗嗤的声响，接着人们嗅到了污脏的屎尿气味；一个当即发了羊癫疯，身体不断抽搐，口角流涎；还有一个据说被吓得失去了性功能，正请律师准备上告女店主的暴行。
这样的女店主当然是可遇而不可求的，人们都露出了崇拜的眼神。那些没有被吓破胆的人们在女店主演讲完毕之后死皮赖脸地要和她合影，于是大家拍了一张透露出当时空前盛况的合影。这张装裱华丽的合影现在还被张挂在保德商场一进门左转的粉色墙壁上。但更多的店主用一种相对柔和的商量方式与顾客讨价还价。这项事就像拔河一般，对双方的力量、耐心、意志、智慧等构成极大的考验。比如在面对一件要价五百的衣服时，顾客举起口中无形的刀来砍价，说二百五能不能拿，店主说最低五百了，不过可以给你便宜二十，四百八拿去吧。顾客说，我这边给你加点，二百七能不能拿。店主说二百七我连进货都进不回来，更别说卖了，你如果真心想要我可以再给你便宜一点，四百五怎么样……双方对价钱你一言我一句地谈判起来，店主边说边揣测着顾客的诚意以把握自己降价的尺度，顾客也一步步试探着店主的底线。双方都运用真元，暗中发力抵抗对方。直到达到一种双方满意的平衡。也有很多时候买主对卖主的价格并不买账，就要挟似地说我走了。沉不住气的店主就有些慌了，终于说，那么久按你说的价格好了。
伴着一声就按你说的价格吧，顾客又不情愿地走回来，但与此同时，我们便再也找不到服务员的踪迹了。我们问服务员在哪里呢，服务员说我在这里，但涌上来的顾客们阻住了她的身影，并将她向前伸出的手夹在人群的缝隙中，因此我们只闻其声而不见其人。就像在茂密的树林中一般，商店里此时仿佛蒙上了重重雾气，显得迷蒙而模糊。我们又问，服务员，你在哪里呢。我在这里呢，这时服务员的声音越来越弱，像是从十里外的地方传来的。我就是在这里呀。但我们就连服务员的手也看不到了。顾客实在太多了，他们层层叠叠地组成一面面人墙，像是阻止临门的进球一般，除非你会飞檐走壁的功夫，不然休想突破这坚韧的防线。何况还有货架、墙壁、镜子的阻隔。
服务员越来越远了，为了引起服务员的注意，顾客不得不挥舞起自己的围巾，说，服务员，来这里。服务员又被其他顾客缠住了，但不一会儿服务员又被人群裹挟而去，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呼叫服务员。结果是越需要服务的人离服务员越远。而服务员此时正无助地被挤在不需要她的人群中。甚至被挤出了店外，啪地一声，门紧紧地关上了。服务员隔着玻璃门眼巴巴地望着商店中兀自攘攘不休的人群。在风中，她瑟瑟发抖。只好一边用可怜瑟缩的声音说，放我进去，我是服务员，一边用冷得像是蟹螯一般蜷缩的手叩动着玻璃门。但她的努力注定是徒劳无用的，因为门已经被拥挤的人潮牢牢堵死了。被挤到边缘的人拼命往里挤着，为了达到这一目的，他们反过身，双手抓住门，卯足劲，拱起身往后弹射自己炮弹一般的身体。就这样，他将自己弹进了稍里的地方，马上又有新的人被挤到了外围。胳膊与腿织成了一片斑斓的毯子，罩在门口，外面的人进不来，里面的人也出不去。
有人因为找不到服务员而愤怒地皱着眉头，晃动着攥紧的拳头。用洪亮的声音叫骂着，你们这群细人，不要再挤了。你们看，服务员都被你们挤出去了。嘈杂的人群这时安静下来。但不一会儿大家又叽叽喳喳地叫嚷起来，一个声音尖细的女人说我的项链不见了，一个男人说我的皮鞋被挤掉了。人们乱成了一锅粥，混混沌沌的，做着无规则的布朗运动，场面一发不可收拾。轰地一声，柜台倒塌了。骚动的人群顿时安静下来。一个人跳上坍倒的柜台，像一个卓越的指挥家一般指挥人们按顺序排队站好，大家也终于意识到，只有秩序能使他们摆脱困境，于是按照指令站成几排。指挥家对想要浑水摸鱼的人说，大家都把东西放回去。几个人乖乖地把顺手牵羊的腰带、皮鞋放回到架子上。左面的这排先往出走。大家迈着整齐的方步，一边走一边喊一二一。店里终于恢复了井然的秩序，服务员也终于走进来，她的身体也终于得到了温暖。地板上却一片狼藉，有瓜子皮、头发丝、纸屑，还有折断的发卡等乱七八糟的东西。商店外同样人山人海，大家又像是两军抗战一般冲杀在一处。被冲散的溃败人群又开始涌进商店……
这样的情形一直持续到天色模糊商店打烊时候。但即便在这样的时候，还有挤了一天却一无所获的人想要抓住最后的机会，以战士冒着枪林弹雨向前冲锋的英勇气概扑进商店，赶在关门的最后一刻，卡在门中间，对店主说，给我一首歌的时间，我只买一件东西。结果他发现自己走进了一座物品的迷宫，在白昼的纷乱中，物品都已改换了位置，一切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