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僻
一些孤僻的人住在城市的角落中,比如地下室、废旧工厂、树洞。白天,他们像大多数人一样生活在阳光之中,做清洁工、检修工、编程员、小职员。夜晚消失在各个街角之中——仿佛怕遮挡了路灯的光线,加之来自餐馆、酒吧让他们心神不宁——寻找自己的安身之处。
他们是那么孤僻以至于你不能和他们完整地说上两句话。他们的眼神空漠,像是怀上了天空的孩子。他们的鼻息清浅,一点响动都会吓醒他们。他们是皇帝的新衣上最边边角角的材料,他们是默默承受着城市重量的海龟。
蘧昉就是这样一个孤僻的人。她就像她的名字一样孤独。她喜欢一个人静静地呆在地下室不足十平米的屋子里,对着斑驳的墙壁发呆。她有时候想自己就像土行孙遁到地下去。盯着微微有些泛黄的墙,想为什么墙布的花纹是蓝色而非灰色,为什么想到这个而非其他,为什么会问这么多为什么。
一到夜晚就容易寂寞,这一点她是知道的。但再孤独也不能触动她的孤僻个性分毫,她喜欢这样孤独的状态。她宁愿坐在小屋子里独自发呆,此时她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她想自己是在搞清楚自己在想什么。也许她并无所想,只是在她自问自己在想什么时候才开始想自己所想。所以她什么都找到的只是炉火的余烬。无疑,这微弱的光亮不足以温暖她。而她又那么冰冷,像是冰天雪地下的一块铁。
她的孤独使自己的心冻结。成为一个茧。虽然她外在还显露着微茫的生机。一棵内部被蛀空的树,她这样比喻自己。虽然比喻都是跛脚的。
她的孤僻使她耽于幻想。她长着三头六臂,下凡于世,拯救迷途如羔羊的人类。她脚踩风火轮,身穿莲衣。我是哪吒,她说。她挺着数杆枪,朝着虚空挑战。和灰尘斗法。那是顽强而又固执的尘土。藉着风猖狂起来。她奋起刀枪,与之大战三百回合不分胜负。最后她累了,像一摊泥巴一样倒下来,变成女娲最初造人时候所用的泥巴。
她是从什么时候不愿意和外界交流的,是厌倦了生活之后,还是一直。她自己也不知道。她有时候感觉自己就像一只无边无际的水母,自由自在地漫游在水中,水冲刷自己如同抚慰灵魂。她有时候不知道生活的意义,也许生活本就没有意义。人们所做的一切都不过是徒劳,是为了缓解死之将至所带来的恐惧,直至他们自己也变为死的一部分。死也如是。死是一个匿名者,穿行于无数的黑暗之中。
她固守着自己的内心世界,那里丰富如海底世界,幽暗隐晦。连她自己也难以抵达。她原以为自己是了解自己的。她现在才发现自己一直如旋转木马一般旋转而从未抵达核心,甚至永远不能抵达。这是她的原罪,她必须承认。
每天她开门走出屋子,走到走廊中间,再走上楼梯,都会感到灵魂正在变得清逸,缓缓升起。仿佛从一艘大船的底部走向布满阳光与幸福的甲板。她每一步都踩得很坚实,可以说是地道,就像正宗的食物。她的腰胯有节奏地扭动,她的手在栏杆上如飞雀一般掠过,通过身体各部分的努力,她短暂地与人世获得了联系。
她贪婪地呼吸着昨夜遗留的空气,濡软潮湿,看见来往的人们正在用脚步使自己行走起来。太阳正在努力地向上爬,花朵被鸟鸣声吵醒。一切都仿佛重新开始的样子。她走到公交站牌下面,站在那里等一辆将自己运走的车,这辆车也许马上就到,也许还要等上五六分钟,这加速了白天的流逝。进入单位,在进入正题之前,她还要处理许多没有多大必要的事。在人造光源下,一切都仿佛被涂上一层白霜。虽然外面烈日炎炎,但里面因为空调的眷顾而如秋天一般凉爽宜人。
她那么辛勤地工作,几乎让自己成为一个木偶。她看不到窗外的事物,她感觉或许一生都要被这样浪费。午饭的到来稍微缓减了她的焦虑。食物按摩着她的胃。她的身体正在成为木头,等她完完全全成为一截木头的时候,会有人细数她的年轮吗,也许她会被制成一种乐器,也许数百根铅笔,也许只是木柴,被塞入炉膛中,结束自己一生的磨难。
下午的工作略微有些变化,这使得上下午的工作宛如一个人的上下身衣服。有时候她会在中午睡一觉以缓解惯性的疲劳,就像一个疲劳驾驶的司机。当她困倦时,她也许就会像妖精一样变回原形,她想。工作上的成功不能带给她丝毫慰藉。她就像一匹拒绝鞍鞯辔头的马。同事们嘻嘻哈哈地说话,由于她过度沉迷于自己的内心,因此她很难察觉。当他们的笑声传到她的耳朵里时候,她就会在心里说,原来他们在聊天开玩笑啊。而根据他们聊天的内容与热烈程度,可以推知他们已经交谈很久了。没听两句,她又陷入自我的漩涡之中。
虽然他们说的话她大部分都没有听,但她始终保持着略显神秘的微笑,像一个滑稽戏的演员。配合着主角的表演。让笑容的春风披在脸上,让自己显得更年轻一些。年轻是第一生产力,要榨干他们的青春,她仿佛听到有人这样说。可是对于一个孤僻的人来说,人生不过是陈旧的橘子皮。
傍晚总是以某种神秘的方式降临,譬如远处的鹧鸪,突如其来的笑声、零散错落的纸屑。此时时光美好如同鎏金。她和他们走出去,各自分别。遁回自己的地下。像一个原始的穴居动物。回来的路上,顺道买一些菜蔬。
此时她面朝着白色的墙体,想了很长时间依然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白色的墙壁,墙壁是白色的,她只能重复一些词句。可惜她不会穿墙而过的功夫。她想起自己竟见过那么多的墙壁。许多的墙壁构成拐角、猪圈、马厩、房屋。也许她更喜欢粉色的墙壁,就像从前那家麻辣烫店里的一样。对于食物,她没有特别的兴趣,就像很多孤僻的人一样。对于大多数事情也是这样。因此她有时候显得漫不经心,似乎不大热爱生活,像一个被生活所抛弃的人。但正是这样的态度,使她在切菜时候切不到自己的手。就像在喝酒时候喝不醉。白色的快乐,白色的张力,白色的声音。白色也是一种选择。
当她将目光上移,避开琐琐碎碎的生活时,天花板就呈现在眼前。仿佛是悄悄移过来。她的目光就咬住那天花板。如果将它咬塌,那么她就可以上到一楼。一楼,多么可贵可敬的地方,梦寐以求的地方。却因为区区一块天花板挡住了一楼的阳光。那来自窗边的阳光多么柔和,就像法兰绒。究竟因为什么她竟不能享受到这样如法兰绒的阳光,是因为自己不够努力吗,还是因为自己的笨拙,她说不上来。她唯一能做的只是盯着天花板或者墙壁。就像一只鸵鸟在面对危险时将头缩在地下。她知道自己将揣着异想沉入睡眠,就像一只破损的船被灌入越来越多的水而沉入海底。没有人来救援。
两扇墙壁形成的夹角可以容纳更多的虚无吗,某种角度的抽象能够挽救崩坏的世界吗。她摇摇头,一再修正着某种从未公之于众的观点。她回想起昨天或是前天早晨她收到一束鲜红的玫瑰,那玫瑰鲜艳极了,宛如滴沥而出的鲜血,又似熊熊火焰燃烧。她不知道那是谁送的,或许并不是给她的。毕竟像她那么孤僻的人。没有多少人会喜欢一个孤僻的人,这一点她是知道的。就像她并不特别喜欢这人间一般。在这个快节奏的时代里,喜欢几乎是不可能的。就如同一个普通的站点,要么还未抵达,要么坐过了站。
世界是一盘静默的磁带,她静静地听着。心情如丝,静静蜿蜒。当她闭上眼睛的时候,她的眼前出现一条蓝色的河流,跨过高山、流过人群,直至大海。海浪击打礁石,溅出碎银。声响澎湃。
她与世界的距离逐渐增加,她们之间像是披了一层薄雾。她伸出手,抓住一些空气。释放后依然是空,她不禁产生疑问,这个静静观察静静聆听的人是自己吗。她为何一言不发,像一个逝去的哲人。她为何在梦中因循鼾声的规律。是的,她不知不觉就睡着了。像一只图钉钉在图上。
如果你遇到一个这样孤僻的人,一定要珍惜和他说话的机会,因为他的一生也讲不了几句话,你需要的不是评论,甚至不是鼓励,而是默默地倾听。听他的沉默,听他的痛苦,听他的快乐。听他如陈酿一般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