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景路:江户四宿与“饭盛女”

五街道和江户四宿

关原合战后,德川家康胜出,彻底确立了自己在日本列岛的霸主地位。为了增强在全国范围的政治支配力和拱卫京畿,幕府以江户为起点,开始修筑通往全国各地的主干道路。短短时间,就先后完成了沿海岸到京都的东海道;经信浓到京都的中山道;去往甲州(今山梨县)的甲州街道;通往奥州(今东北地区)的奥州街道和通往日光的日光街道。这五条道路就是日本历史上著名的“五街道”。

“江户五街道”之一的东海道

随着“五街道”的完成,江户水、陆运得以快速发展起来,这必然的带动了商业的繁盛。籍此,江户人口也急剧膨胀起来,据说最高峰时江户人口过百万,超过了当时世界上最有名的也是人口最多的国际大都市伦敦。当时的江户,还形成了以日本桥为中心,以八公里为限距,向四方辐射的“宿场”,以方便往来江户的客商和谋生活的人在进江户城之前歇脚。同时,从江户奔赴日本各地的公私人员也把这距江户中心日本桥四面八公里的“宿场”,作为了出城第一站住宿之处。如此,就形成了著名的“江户四宿”。

这“四宿”分别是品川宿 (东海道)、板桥宿 (中山道)、千住宿 (日光街道、奥州街道)和内藤新宿 (甲州街道)。自然,这“四宿”也成为了“五街道”通往江户的玄关口。

饭盛女闪亮登场

最初,因当时的旅馆(旅笼)一般都是由个人经营的小旅馆,属于典型的小型“民宿”,通常都是老板兼厨师兼伙计,而随着宿场町往来旅人的增加,旅馆繁忙起来。据资料显示,江户四宿最繁华时,仅品川宿就有“旅笼”93家,常住人口6890人,加上流动人口,一个小小的“宿场町”每天就有过万人活动于其中,这自然使得旅笼面临了人手不足的问题。于是,这些小旅馆就开始招收附近乡村的女孩儿做服务员给客人盛饭端菜伺候吃喝,宿场町也开始呈现出了一片繁华、热闹的阴阳调和景象。

不过,好景不长,宿场町毕竟只是弹丸之地,如此多的旅馆开业,竞争自然激烈起来,而各家旅馆又要免费招待往来公差,许多旅馆就开始出现了经营危机。而那时候没电视没广播,没苹果没华为,当然也没有今时霓虹闪烁声响振天的“扒金库”(弹子房)。那么,当时的日本旅人们就着烤鱼喝完清酒干啥呢?那些陷入经营难的“旅笼”就自然琢磨些歪门邪道了。悄悄的,就有了“饭盛女”这一名不副实的卖春行当的出现。

恋川笑山在浮世绘中描绘的饭盛女

“饭盛女”,也称“饭卖女”或“食卖女”。顾名思义,表面上就是指江户时代在“宿场町”(城乡交界处的小镇)“旅笼”或“茶屋”为客人斟酒盛饭的女招待,不过当时的江户人“都懂的”,实际上那基本就是店主雇佣的私娼,也称“宿场女郎”。之所以说是“基本上”,因为据记载也确实有只“卖饭”和“盛饭”,坚决不“卖身”的真正的“饭盛女”存在,只不过数量寥寥而已。事实上,在当时也确实存在着只做清店的旅馆存在的,这类旅馆被称作“平旅笼”;而有“宿场女郎”的旅馆则称为“饭盛旅笼”。

但因当时幕府已经制定了公娼制度,不允许在“游廓”(妓院)以外之地经营卖春场所,因此,宿场町的旅馆业商家只好联合起来,组团苦求幕府睁一只眼闭眼允许他们蓄私娼以度难关。幕府考虑到宿场町如果倒闭,将会给幕府公事带来影响,最终只好默认了江户四宿私娼的存在。不过,幕府在默认的同时,为了防止宿场町私娼泛滥,依照宿场町规模不同规定了私娼的数量。据史料记载,在1772年(安永元年),当时幕府允许的宿场町私娼数为:品川宿500人;内藤新宿(今新宿)250人;千住宿和板桥宿各150人。幕府同时还规定每家旅笼最多只可雇佣两名饭盛女(私娼)。

江户四宿的繁荣“娼”盛

官家既然允许了,一时间,“江户四宿”的旅馆纷纷引进“饭盛女”,宿场的生意也从新开始兴隆起来,而旅馆数量自然又开始急剧增加了。那时候既没电话也没网络,当然也就不存在什么旅馆预约制了。因此,每至夜晚,江户四宿街头莺声燕语,都是“客引女”(也称“留女”,也就是现在的拉客女)在店边儿路上娇声引诱旅人投宿。据说,常常有数家“客引女”同时强拉一个男客人的情景出现,状若分尸。旅馆内,饭盛女们更是殷殷劝酒,极尽伺候之能事,几让旅人们乐不思蜀沉醉在温柔乡中忘却了来江户的使命……

宿场町乡村风味儿的清纯派饭盛女“小芳”子、“翠花”子一时间声名鹊起,传至江户城内,就让那些厌倦了“游廓女郎”的京城少爷们立刻趋之若鹜,经常结帮搭伙去城郊的宿场町寻花问柳。据史料记载,至1830年左右,江户四宿中最大的“品川宿”已经拥有1500名“饭盛女”了,脑补一下,也就知道其繁盛程度了。而随着宿场町成为“非旅人”的游玩场所,事实上,宿场町在那时已经不是旅人的专属住宿游乐地了,而是成为了江户所有寻欢作乐男人的快乐“游里”(古时候日本妓院的一种别称)。

歌川广重在《名所江户百景》中描绘的游廓风景

事情还非止于此,随着幕府的松口,继宿场町后,江户城中心地带的如歌舞伎剧场等娱乐场所附近的料理屋(酒馆),也纷纷开始引进了“饭盛女”。自古以来有酒有女人的地方,自然都会成为流氓赌徒们的聚集之地,因此江户城内这样的小酒馆也成为了流氓斗殴滋事、犯罪信息交流的场所。也正因为是这样的场所,这些地方还成为了幕府下级捕吏们办案时,收集材料、证据不可或缺的地方。基于此,幕府对都市中心的这类引进了“饭盛女”的料理屋,也只能是采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默认方式了。至此,可以说“饭盛女”在江户事实上已经取得了合法的卖春资格,但暧昧的幕府还是不肯给饭盛女一个明确的身份,致使同属卖春女郎,但“游廓”的妓女就是真正拥有合法的身份,而“饭盛女”却是做妓女也只能做没有身份的“私娼”。在当时那个等级森严的社会环境下,这也等于喻示了她们的结局会是很凄惨的……

大河剧里有关旅人和

饭盛女的情景并不真实

当时的饭盛女又是如何为客人服务的呢?首先来说说客人,一般来说,客人大都是傍晚入住旅馆,进入旅馆后,先在玄关坐下,然后由“女中”(佣人)打来一盆洗脚水,客人洗好脚和“脚绊”(绑腿)后才可登堂入室。常见一些日本的“大河剧”(古装戏)里,每当客人投宿旅馆时,先由和服美女佣人低首垂眉以葱葱玉指为客人温柔的洗脚镜头,其实那个真没有,实际情况就是客人要自己洗好臭脚丫子和绑腿才可踏上榻榻米。

接下来,就是晚餐时光了(在那个没电灯的时代,应该是事实上的烛光晚餐吧),据1813年(文化10年)一位上京的大阪商人的日记记载,他的晚餐是:汁(豆腐、菜)、平付(芋、菜、汤豆腐)、烧物(煮鲫鱼)和米饭。当然,如果他想喝点酒,自然是有饭盛女为他斟酒盛饭。一位商人的晚餐也不过如此,也就可以估摸出一般旅人的饮食水平了。

晚餐后是日本人最喜欢的入浴时间,因江户四宿以简易的民宿旅馆居多,据记载,一般旅馆的浴槽都很简陋,而且因不是天天换水,水底不仅残留有沙子,水本身也是粘稠状的……与大河剧里呈现出来的乳白色浴汤,那是一个铜板的关系也没有。

而且,因是家庭式的旅馆,客房与客房之间就是隔着一个纸格木框拉门,明确地说,也就是一纸之隔了。客人入浴后如果没什么想法想休息时,那么,就不仅要忍受隔壁老王的磨牙放屁打呼声,还要应付时不时的推门而入的自我推销的私娼,更要防着盗贼出没,也是真辛苦这些出门捞生活的旅人了。

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下,旅人们为排解旅途寂寞和生理需求,不可避免的还是需要饭盛女的,这也是江户四宿最初饭盛女产生的原因。日本人做事重规矩,因此,饭盛女行当一经兴起,没有多久就形成了严密、详细的“行规”。比如与饭盛女一度春宵需要多少“玉代”(玉指妓女,代为价钱,玉代即指嫖资)都有明确的规定。以内藤新宿(即今东京最大的红灯区新宿)为例,一般情况下,玉代为200~500文(约合现在5000~12500日元),上玉代(指高级的)则为700文(约合17500日元)。此外,还有“酒肴代”(酒菜钱)400文(约合10000日元),“御祝仪”(给旅馆的皮条费)200文(约合5000日元)。

江户时期,随着幕府默许江户四宿饭盛女的存在,有样学样,其他天高皇帝远地区的宿场,也都纷纷引进了饭盛女的做法以招徕旅人,当然,因各地物价差异,饭盛女的价格也都略有不同。据今野信雄所著《江户之旅》介绍,安政时期(1854~1859年),在东海道的大宿场,一般玉代为500~700文(约合现在9500~13300日元);中规模大宿场玉代则为300文(约合5700日元);最便宜的小宿场玉代仅需200文(约合3800日元)。不过,与今时的日本人在料亭(高级日料店)请艺妓一样,是需付艺妓屋介绍费和料亭酒钱的。据记载,当时的旅人在叫饭盛女服务时,是需要点上一瓶酒一道菜的,这就是所谓的“酒一瓶肴一品”,一般为400文(约合7600日元)。另外,还要付给“番头(保护者,即黑社会)“和“仲居”(即皮条客)200文(约3800日元)。也就是说,如果是在宿场旅馆住一晚带两餐加上叫一位私娼,大概总费用为21000日元左右。以今天的价值观看上去很便宜,但在当时已经是很贵的了。尤其是对那些每天走上前三、四十里路的奔生活的旅人(其实差不多就是农民工)来说,还真就是不小的负担。

通过这些具体的价位数据,也显示出了饭盛女的大致收入,那就是除了高档一点的宿场,在中低档宿场町,饭盛女卖一次身的收入,还不如住店客人的一顿酒饭钱,饭盛女的生活也就可想而知了。

明治时代的“吉原游女”

饭盛女的凄惨结局

其实,据记载,饭盛女大部分都是出身贫困的农村。当时底层百姓的生活之苦是现在所无法想象的。为了一家人的生活,父母到处借债的情形比比皆是,而当借无可借时,就只剩全家走向绝路了。如此,穷困人家女孩儿的选择就只有两个:要么和全家人一起饿死;要么为了替父母还债,让年幼的弟妹不至于被饿死而走上卖身之路……为了家人,吞下眼泪走向宿场做“饭盛女”,就是众多贫家女孩儿最后的无奈抉择。

饭盛女不但出身悲惨,谋生艰难,下场更是凄凉。因饭盛女是众所周知的政府默认的娼妓,如今天从乡下走向都市的欢乐场所打工的女孩儿一样,她们也不可能告知父母和兄弟姐妹邻里亲友自己是做卖春行当的,这也就注定了他们的结局只能是凄凄惨惨戚戚的。比如,在因车祸、病患而导致死亡时,就连个收尸的人都没有,只能靠沿街的寺庙建造供养塔以收容饭盛女的尸骸或骨灰。后来,一些不堪忍受宿场卖春生活折磨的饭盛女在自杀时也纷纷选择在这类寺庙里上吊……也由此,久而久之,这类专门收容不明身份的死人和无人领取的妓女尸骸的寺庙就被称为了“投入寺”。发展到后来,在宿场町附近一般都建有“投入寺”,以专门收容无人收取的死尸。如江户时代著名的吉原游廓旁边的净闲寺就属于这样的“投入寺”。由此也可见,史学界有人说江户时代宿场繁盛的背后,是由有着残酷命运的饭盛女支撑起来的,应该是名副其实之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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