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彦《厦门印象记》:“听没有”的厦门话
鲁彦《厦门印象记》:“听没有”的厦门话
鲁彦夫妇于鼓浪屿寓所(1930年)
清乾隆末年,江苏名士赵翼到厦门公干。期间,赵氏在福泉漳之间频频跑动,与闽省各类方言作密切接触。大概深受闽省的方言土音折磨,赵名士愤然题写《闽言》一首:
满耳啾啁不辨何,
近来渐解说楼罗。
始知公冶非神技,
只为听他鸟语多。[1]
孔子门人公冶长身怀神技,能听懂百鸟之言,即便是鸟儿间讨论“三纲五常”。后来的人就啾啁难懂的语言,一律叫做“鸟语”,不管是远达番邦,还是近至南疆。而语言学家讲高雅,又创造出“鴃舌”一词来。“鴃”,俗名伯劳鸟。第一个用“南蛮鴃舌”嘲笑楚国人的,是“亚圣”孟子。后人推而广之,中原以外的南方语系都叫成“南蛮鴃舌”。
其实,来南方的北人耳朵受累,而去北方的南人却心灵受伤。
同安的吕大奎,是朱熹的三传弟子,满肚子的经书学问。南宋淳祐七年(1247年)吕大奎考中进士,在仕途上一路行走,最后爬上吏部侍郎的位子,并兼任“崇政殿说书”,在皇帝身边讲说书史、解释经义,并且充当顾问。但就因为满口的“地瓜腔”,被赶出京城。史书原话是,“以操南音,出知兴化军”。“兴化军”,就是现在的莆田。[2]
梁实秋也说过一个极端案例,“在清华有一位同班同学,是中等科唯一的厦门人,他只会说厦门话,在高等科还有一位厦门人,偶然过来陪他聊聊天。他在学校里就像是单独拘禁,不堪寂寞,不久他就疯了”。[3]
外出的如此,生活在方言区内的也免不了受伤。道光十一年(1831年),有人报告道光皇帝说,汀州、龙岩、漳州、泉州一带书吏为害最为严重。其中之一就是官员与百姓言语不通,处事办案,只能任由书吏“信口传述,黑白不分,是非倒置”,官长被欺蒙,却不能发觉。官民的语言隔阂,给了无良的“语言中间商”赚取差价提供了商机。[4]
现代作家鲁彦,1930年前后到集美中学和厦门《民钟日报》任教、任职。1934年,鲁彦在《中学生》杂志1934 年第42期上,发表散文《地方印象记:厦门》(后来收入文集称《厦门印象记》)。鲁彦的厦门印象形形色色,有码头“三大姓”的争斗,有鼓浪屿富人区和籍民;有中学生的生活,有械斗,有贩卖人口,有黑死病等等。“罗马字拼音”是其中的一节。
鲁彦全家于集美(1931年)
和前辈文人赵翼一样,鲁彦遭受厦门话的折磨,他的感受是“厦门话真不易懂”。然而,又与赵翼不同,他看到新时代带给不识字民众的微茫曙光,即“用罗马字拼本地音”。
用罗马字母拼写厦门白话,源起于洋人传教士传教的需要,所以也叫“教会罗马字”。其他还有“闽南白话字”“白话字”“话音字”等称呼。白话字的字母23个,“凭着这23字母,就可以写闽南地方方言的一切。不管它是从古代汉语留下来的,从古代非汉语里借来的,或是从外国语言借来的,凡是口里可以说得出,笔下也就一点也没有困难的完全可以写得出”。[5]掌握了这些字母,昔日的目不识丁的汉字和足不出户的民妇,也能看书读经,或给南洋写信。
1908年,“闽南圣教书局”在鼓浪屿大埭路开张,售卖上海来的《圣经》和本地印制白话字《圣诗》。1932年书局迁址福建路,业务扩展至出售本地印刷的《圣经教义》《基督教故事书》《基督教三字经》等等,甚至还有学校的课本。其中,闽南白话字书籍有100多种。营业范围,已不拘厦鼓,还外销闽南各地及南洋。
闽南圣教书局编刊的《养心神诗》
教会白话字能有此成效,洋人传教士功不可没。其中就包括了编写方言辞书的基础工作者。清末民初,洋人编写的方言辞书在厦台两地出版的,主要有:
1873年,英国杜嘉德的《厦英大辞典》;
1883年,英国麦嘉湖的《厦门方言英汉辞典》;
1891年,加拿大乔治·莱斯里·马偕(中文名偕叡理)的《中西字典》;
1894年,美国打马字的《厦门音的字典》;
1913年,英国甘为霖的《厦门音新字典》;
1923年,英国巴克礼的《厦门话字典补编》。
《厦门音的字典》(左)和《厦门音新字典》(右)封面
不单是洋人,新派的华人来赶研发新文字的潮流。其中典范的有:
1892年(清光绪十八年),同安人卢戆章制作罗马字式的字母“中国第一快切音新字”;
1896年(清光绪二十二年)龙溪人蔡锡勇制订速记式的中国拼音方案;
1922年,惠安人周辨明创议“国语罗马字母拼音制”;
1923年,龙溪人林语堂草拟《国语罗马字方案》;
1931年,北京人罗常培拟订厦门方言罗马字系统……
与洋教士不同的是,华人兄弟的目光更投射于民智的开发,视野也延展至国语体系。光绪二十四年(1898年),厦门林辂存向朝廷推介卢戆章的“切音新法”。在上疏的折子中,他举例说,在厦门“近时用卢戆章切音新法,只须半载,便能持笔书写其所欲言”。因此,卢氏之学如能颁行推广,那么无论蒙古、西藏、青海、伊犁,还是南洋数十岛国,只要是华民居住地不用几十年,就会“书可同文,言可同音”,而且“妇孺皆能知书”。从此文明之风大启,“四百余兆人民,无不知学,则我国富强,未始不从此致也”。[6]
卢戆章《一目了然初阶》插图
林辂存、卢戆章的理想,跟随着“戊戌变法”的失败而告终。然而闽南白话字却没有消失,在民国时期的推广更是风生水起:
厦门是教会罗马字推行得最有成绩的地方。据1922年教会的报告,1921年闽南教区所出版的146967部出版物中,有5万部是用方言罗马字印的。1926年,厦门话的教会罗马字圣经已销去4万多部(台湾所销售的尚未计算进去);因此,我们知道当时厦门的拼音文字是曾经在社会上起过相当大的作用。W·B·Cole说:“罗马字拼音有极强的表现力,在福建方言中,罗马字被用来替这一代服务。同时也替接着而来的几代服务。它将有效地达到这个目的,作者一点怀疑也没有。”(《罗马字拼音在福建》)[7]
1935年冬开始,伴随着一场文化争论的开始,厦门的厦话拉丁化运动热闹开场。次年6月,“第一次闽南新文字代表大会”在厦门举行,闽南方言区各地县派代表参加,会议宣布“闽南新文字协会”成立。7月,《厦门话拉丁化方案》向社会公布。然而时运不济,1938年5月厦门的沦陷,厦门话新文字运动被迫停歇。
厦语新文字运动重振旗鼓,是在1950年。是年1月,“厦门新文字研究会”成立;3月,修订后的《厦门话新文字方案》在《江声报》上发表。1951年10月13日,在《江声报》纪念鲁迅逝世50周年的专栏上,新文字研究会会长黄典诚发表题为《将文字交给一切人》的纪念文章,黄典诚先生在文中说道:
(新文字)它只用国际通用的26字母,就可以拼写一切的中国普通话,如:起来!饥寒交迫的奴隶!Klai!Gi-Xangiaopo de nuli!
又可以应用打字,收发电报也不必翻译为号码,排字也可以免了终日穿梭走动的麻烦,编制索到可以按照国际字母习惯的次序,可以真真实实地写话,人民大众学习它,只要一两个月就会了,也太方便了。难怪鲁迅先生要一再写文章来鼓吹它,要无比诚恳地号召我们:“将文字交给一切人。”[8]
“将文字交给一切人”,也就是厦门新文字运动的初衷吧。
《厦门话新文字方案(1950)》之“读物举例”
鲁彦:《厦门印象记·罗马字拼音》
厦门话真不易懂,跑到那里好象到了外国一样。就连用字,也有许多是我们一时不容易了解的。学校的布告常常写着拜六拜五,省去了一个“礼”字。街名常常连着一个“仔”字。从某处到某处的路由牌,写着“直透”某处。
有一次,我看见街上有一个工厂,外面写着很大的招牌,叫做某某雪文厂。我不懂得“雪文”是什么,跑到门口去一看,原来里面造的是肥皂,才记起了英文sosp,世界语的sapo,法文的savon,而厦门人叫肥皂是叫做sapon的。
我的老朋友告诉我,厦门话古音很多。如声方面,轻唇归重唇的,例如房读若旁;舌上归舌头的,澈读若铁,娘日归泥,娘读若良,人读兰。韵方面:有闭口韵,如三读sam,今读kim,入声带阻,如一读it,十读tsap,沃读ok。
然而,我的那位老朋友虽然平日在文字学和音韵学方面有特殊的修养,在厦门已经住上三四年了,他还是不大会说厦门话。
同时,厦门人学普通话,也仿佛和我们学厦门话一样的困难。虽然小学校里就教国语,到了高中甚至大学的学生还不大会说普通话。他们写起文章来常常会把“渐”写作“暂”,把“暂”写作“渐”,而“有”字尤其容易弄错。
但是有一天我却看到了一种特别的异象。我看见许多男女老幼从一家教堂出来,各人都挟了一二本书。这自然是《圣经》之类的书了。
“他们都受过很好的教育,都认得字吗?。我实在不相信,他们中间明明是有许多太年青的人或工人似的模样的。
一次,我在一家商店里买东西,瞥见了柜台上一张明信片。那上面全是横行的罗马字,看过去不是英文、法文、德文、俄文。
“怎么,你懂得罗马字拼音吗?。
“是的。我们这里不会写中国字的,就学这个。”
“谁教你们的呢?”。
“在教会里学的。”
“不是北平几个弄注音字母的那几个人发明的吗?”
“我们不知道。我们这里已经行了很久了。教会里的书全是用罗马字拼本地音的。”
我明白了。我记起了鼓浪屿有一家专门卖《圣经》的书店,便到那里去翻看,果然发现了全用罗马字拼厦门音的《新旧约》以及各种书籍,而且还有字典。据说是教会里的外国人所发明的。
[1]赵翼:《瓯北集》卷31;楼罗:也作“偻罗”,象声词;形容言语不清,难懂。
[2]康熙《同安县志》卷8 人物志三。
[3]梁实秋:《同乡》,《雅舍小品》,北方文艺出版社2018年版,第204页。
[4]《清实录·道光朝实录》卷191,道光十一年六月。
[5]黄典诚:《从闽南的“白话字”看出拼音文字的优点》,《中国语文》1953年第13期。
[6]林辂存:《上都察院书》,《清末文字改革文集》文字改革出版社1958年版,第17页。
[7]洪笃仁:《介绍厦门新文字》,《江声报》1949年12月13日。
[8]黄典诚:《将文字交给一切人——纪念鲁迅先生逝世50周年》,《江声报》1951年10月1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