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作家‖【溪水绕人家】◆宁艳华
没有海枯石烂的誓言,没有生死相依的追随,没有一见倾心的佳话,没有那么多罗曼蒂克的情节,只有柴米油盐酱醋茶的生活。你未娶我未嫁,两个陌生人,因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生活在一起了。
那年,她二十,他二十七。她穿着还算整齐的衣服,上面只有一两个补丁,这是她二十年来穿得最好的一次。带着几件打满补丁的衣服,一个洗脸盆,一床被子,就这样嫁了。两个素未谋面的人,在两家人坐在一起吃个饭,告知亲友之后,他们就成为了夫妻。
淑珍家里有四个兄弟姐妹,她排行第三,她的父亲是一个教书先生,但是在她三岁时就去世,她母亲独自一人把他们四个抚养长大。父亲在时,家里的生活还是很好的,在村里是令人羡慕的人家。淑珍四五岁起便开始帮母亲干活,她能干得活随着岁龄的增长而增加,二十岁后她就从这个家到另一个家去干活了。她从未进过学堂门口,父亲为她取的名字,她不认识也不会写。因为家里只供得起她大哥去学堂,后来生活越来越困难,她大哥也没有去了。
顺富有四个兄弟,他是老四。他们家之前不是这个村里的,几十年前他们的祖父因为饥荒而举家逃到了这里,在村头的山脚下安顿了下来,之后就一直住在这里了,村里的人也慢慢的接受了他们。顺富之前有过一任妻子,那时他们还没有孩子,因为嫌弃他家太穷而和别人跑了,顺富也没有过多的追究,日子也就那样一天天过着。
两个凑在一起过日子的人,如门前的溪水,缓缓流淌,偶有涟漪。一年后,顺富有了他的第一个儿子建国,之后又有了他的第一个女儿建英,二儿子卫民,小儿子卫兵。孩子的陆续出生给这个原本贫困的家带来了更大的困难。
建国穿着父亲改小了的、不知打了多少补丁的衣服,挎着篮子拿着镰刀,揉了揉眼,随父母一起去地里,此时天还没有亮,星星还挂在黑布上眨着眼,月亮也懒懒的垂着没有回家。建国早上要割一大篮子猪草送到大队养猪的地方,而猪是大队里最宝贵的财产之一,只有把它养得白白胖胖的,过年的时候卖个好价钱,大家才能过个好年。
早饭吃的是红薯渣拌野菜,红薯渣是他们常吃的主食。十月份的时候,红薯已经成熟了可以收了,青绿色的藤蔓爬满田地像是给嫩黄的大地盖着一床厚实的绿毯。在一个秋早气爽的日子,顺富一家都要到地里去挖红薯。顺富用镰刀快速的将长长红薯藤割断,割断后的藤仍然缠绕在一起,一边割一边用手翻、滚,最后将藤蔓滚至山边,似一团绿茧,地上留下长短不一的根茎。孩子们小小的手握住刚刚挖出来的红薯,一手扯断连在上面的茎,拍掉粘着的土,放进箩筐里。当他们拿到一个大的红薯的时,就会叫嚷开“哇,咯甲好代”(方言:这个好大)、“我果比你果代(我的比你的大)”,孩子们的脸上都洋溢着开心的笑脸。
挖回来的红薯,拿到溪水边清洗,洗干净后挑到大队的一个小屋子里,里面放着大队中唯一的一个碾红薯的机器。机器将红薯打成渣,顺富他们将渣倒进用粗的长木棍搭起来的架子下面固定的白纱布里,一个人摇动着白纱布,一个人一桶桶水往里倒,水和渣混合着颠来倒去,淀粉融入水里,被白纱布下面的大圆木桶装着。静放一夜,凌晨四五点时分,敲掉栓子,放掉上面的清水。早上起来后,将桶底白白的淀粉铲出来,再放进纱布里悬挂着,用木棍敲打几下,等待多余的水分流出,最后将凝聚在一起的淀粉用手掰开,捏碎,晾晒。红薯淀粉是用来卖的,而剩下的红薯渣捏成一个个大圆球,晒干放在那里,要吃的时候就煮。如果吃出石头来,那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
一日,淑珍他们正在翻耕土地,突然间乌云密布,猝不及防,暴雨来临了。这雨像不要钱似的,一盆盆往下倒。天越来越黑了,浓得似墨,大家都狼狈奔走,想要寻找一个可以躲雨的屋檐。这种大雨天,所有人都只能为之妥协,停下脚步暂时停留,除了时间。时间风雨无阻的走着,它是最无情的,重复着前行和抛弃,从未停留。
十年前的一个秋收过后,队里抽签要派十个青壮年去省里修铁路,顺富是其中一个。淑珍记得那天顺富回家后坐在凳子上对她说:“我抽到要克去修铁路,蛮岭走,过年回来。(要克:要去。蛮岭:明天。)”淑珍觉得有点突然,缝衣服的手顿了一下,说:“要得。(好)”一大早顺富就走了,只带了两件衣服,衣服上多了几个补丁,少了几个洞。淑珍带着建国他们劳作,挣工分,门前的溪水像往日一样流着,日子似乎没什么变化。
那天的雨,下得是那样的大,天是那样的黑,她记得是如此的清楚,像极现在的雨,甚至还要大,大家也是抓起锄头就跑。等她和建国回到家时,衣服已经湿透了,头发湿哒哒的贴在脸上。她拿着毛巾擦着建国的头发说:“建乃几,擦嘎头发快克换衣服,莫感冒哩。(乃几:表示男的。擦嘎:擦了。快克:快去。莫:别。哩:语气词。)”“晓得哩”建国回答到。屋外下雨,里面也下起了雨,不一会儿,漏雨的地方都摆起了盆、桶、碗。当时她抱着卫兵,五个人一起坐在床上,她给他们讲着神神鬼鬼的故事。
又接着下了几天小雨,才云开雾散,雨过天晴了。建国随母亲一起去地里,但今天的他挖土没有平时快,力气也较平时少了很多。淑珍发现了问:“莫恰饭啊!快滴蛮。(没吃饭啊,快点)”建国没有说话,只是努力加快速度。现在想起,她不禁自责,那时没有好好关心建国,反而责备他。到晚上回家后,淑珍发现建国脸色发白,才知道他感冒发烧了,但是并没有去医院,而是让建国躺在床上用被子捂着。那时大家都认为感冒这种小病不用去医院,用被子捂出汗来就好了,而且也没有钱去医院。
建国觉得力气一天比一天少,连抬一下胳膊都觉得费劲,身体也越来越冷,能盖的都盖在身上了,还是觉得冷,又将棉袄穿在身上,再盖上棉被睡觉,可是就算这样,早上醒来被窝也是冷的。当时的淑珍以为是他感冒一直没有好,再加上事情多,就没有太在意。过了几天还没有好,淑珍认为他是被什么冲撞了,还帮他喊了几次魂,可是并没有什么用。现在记得,淑珍恨不得打自己,为什么没有早点带建国去医院。
这样的情况持续了一个月,他虚弱得说话都没有了声音。淑珍终于发现不对了,抱着建国去队长家打了报告,立刻去了镇上的医院。镇上的医生告诉她,建国得了肝炎,医生说建国的肝炎已经很严重了,这里的医院治不了,要马上送到省里的大医院去,送晚了建国会有生命危险。可是家里连坐车的钱都没有,那里来的钱去治病呢?
淑珍慌了神,一下坐到了地上,哭着喊:“你牙老子又莫在屋里,啊当有钱老!(你父亲又没有在家里,哪里有钱啊)砍脑壳咯啊!(骂人的话)”建国颤抖着动了动嘴,想说些什么,但那时她并没有听见。护士过来劝到:“大娘,别哭了,快回去借钱吧。”她在护士的搀扶下站起来往外走,脸上还流着眼水,边走边念叨着“菩萨保佑,观音菩萨保佑我家建乃几,菩萨保佑……”。建国抬起了手,门还是关上了。淑珍想要当时她要是回头看一眼建国,问他一句,是不是他就不会死。
淑珍回到队里,首先跑到队长家,队长借了五块钱给她,然后又回到娘家,借到了三块钱,她每家每户去问,走到了天黑,饭也没吃,水也没喝,只借到了二十五块钱。淑珍想先把建国送到大医院,然后去找顺富,再想办法借钱。等第二天去镇上的医院时,原本建国躺的病床上没有人了。昨天夜里,建国已经神志不清了,凌晨的时候就走了。在医院角落里一个黑黑小小的房间里,建国一个人躺在那里,闭着眼睛,嘴巴也闭得紧紧的,一动不动。淑珍冲过去抱着建国又冷又硬的身体,叫着他的名字,可以他再也不可能回答她了。
那天晚上淑珍抱着建国往家走,恍恍惚惚,手也酸了,就把建国背在背上,像小时候背着他去做农活一样,但建国的身体再也不暖和了。淑珍絮絮叨叨地对建国说:“建乃几,蛮岭恩要你克挖土了。(明天就不要你去挖土了)勒勒,恩得骂你哩。(妈妈,再也不骂你了)建乃几,我淋回克哩,马上就到屋哩。(我们回去了,马上就到家了)建乃几,建乃几……”渐渐的哭声代替了说话声,哭声中又夹杂着几句骂人的话,哭到后面,声音已经嘶哑了,哽咽不已了。那年建国八岁,从那以后,那个在星星和月亮下割草的孩子,再也看不见了。
时间似乎可以冲淡一切伤痛,可谁也不知道是把伤痕深埋在心底不愿示人了,还是遗忘在梦里了。顺富家的生活过得比以前好了,已经没有大锅饭了,每家每户都种着自家的田地,吃着自家的粮。建英是这个家里最早去外面打工的,而卫民、卫兵那时都在学校读书。到读初中的时候,家里没有那么多钱送两兄弟去读,卫兵便没有去了,而是自己一个人去外面闯荡了。卫民第二年也没有读了,也出去谋生了。顺富和淑珍依旧在家里侍候着田地,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平平淡淡。
雨停了,落日的余晖洒在溪水上,波光粼粼,随水东去,炊烟袅袅升起,在霞光后躲躲藏藏,最终消散在云里,两个身影从田野间远去,倦鸟亦归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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